从徐卫东办公室复命出来的当天下午,我就去了医院看望宁志。他的气色明显好得多,不再像那晚那个废弃矿场中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本想向他询问有关洪古的事,但想起徐卫东说这个任务已经结束,况且我不确定宁志的“内伤”到底有多严重,就忍住了。
待命的这段时间,我有空就去医院陪宁志。我给宁志起了一个外号,叫作“九指琴魔”。原因有二:
一、他在平凉一战中牺牲了右手无名指,只剩下九个指头;
二、他从前没事喜欢摆弄吉他,少了一个指头,弹吉他的功夫居然一点儿没落下,不过风格完全变了,变得神神道道的。
休养的这些天,宁志添了些新的毛病。比如在冬日午后,让护士帮他泡一杯茶,坐在病房的床前怀抱着吉他,轻轻地抚弄琴弦。他拨弄得很轻,若不是凑近根本听不到声音,若不是仔细看他,根本不知道他每到此时都会闭着眼。意到浓时,他总会轻叹一声,睁开眼,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辽远的天际。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你,没事吧?”
他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说:“说了,你也不懂。”
起初我以为是他因心理有了创伤,所以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他好像也明白我的困惑,再次弹完一首在我看来毫无旋律的曲子后,轻叹口气,才放下吉他,面对着我,目光悠远而深邃,又不乏真诚地对我说:“小川,我知道你担心我,我真的没事,而且从来没有这么透彻过,反而你自己才更值得担心。”
我正要说话,一个护士推开门对宁志说:“体温计给我。”
宁志从腋下摸出体温计递给护士,护士看了看说:“烧完全退了,一会儿把药吃了。”将一个纸包放到床头柜上。
我问:“他真的不烧?”
护士白了我一眼,把体温计甩了甩说:“你别勾着他抽烟啊。”
宁志站起身:“放心,不抽。”然后冲我摆摆手说:“咱出去走走。”
护士问:“你没吃药呢,干吗去?”
宁志说:“出去抽根烟。”
我和宁志第一次出现了分歧。我认为需要激情和热血去迎接未来的挑战,宁志却认为要泰然处之。我终于没忍住,嘲笑他因为一次任务就变得消极。他并没有生气,冲我微微一笑。反倒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我来接宁志出院的时候,他的病房里多了一个人,正和他聊着什么,见到我进来,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看上去极不自然。这让我对此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好。或许我只是不太习惯一个陌生人和一个与我出生入死的战友聊一些不愿意我听到的话题吧。
宁志对他说:“这就是秦川。”
他眼里明显亮了一下,站了起来,对着我立正站好说:“你好,我叫齐林。”
我冲他点点头,朝宁志投去疑惑的一瞥。宁志清了清嗓子说:“来不及了,边走边聊吧。”说着提起打好的包,对齐林说:“你帮我拿着我的吉他。”
齐林中等身材,白白净净的脸,动作很利索,提起宁志的吉他就往外走,路过我的时候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我跟在他们后面出了住院部大楼。齐林小跑了两步,将停在住院部门口的一辆轿车后备厢打开,接过宁志的行李与吉他一并小心码放好,就坐到副驾上,车内等候的司机随后发动了车子。
我只当他是派来接宁志出院的,也没多问,拉开车门与宁志坐到后座上。
车子并没有朝总部方向走,而是一路向东上了机场高速。我问道:“这是去哪儿?”
宁志说:“不知道,人家手里有命令。”
我心中顿时有些不悦。大家都是平级,我没在的时候你们鬼鬼祟祟地谈话,见我来就不吭声,现在突然告诉我有新任务,搞得我像个外人。我看着副驾的齐林心想,老子和宁志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哪儿转筋,这会儿神秘兮兮地装什么孙子。
没等我再问,齐林将一张盖着红戳的纸竖在我的眼前说:“紧急调动,去机场找个人,目标人物下午六点飞乌鲁木齐,找到后直接拿下。”说完又不由分说递过来一张照片。我一看照片,眼前豁然一亮,照片上是个女人,拍照的背景应该是某家酒店的大堂,她穿着职业套裙很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很漂亮,看起来特别清纯,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我说:“这也太可惜了。”
“嗯,手上四条人命,全是边防武警。”齐林坐在副驾头也没回地说,“她叫刘亚男,32岁,籍贯杭州,学历高中,自幼父母离异,她判给了父亲。父女俩一直在中俄口岸做服装生意。去年,她父亲在俄罗斯死于车祸。她改行开始做棉花生意,在新疆产棉区收购棉花销售到内地。具体什么时候跟贩毒组织勾结上还不清楚。只知道她利用正当的棉花生意做掩饰,帮俄罗斯贩毒组织跟金三角一带的组织牵线搭桥。一旦这个毒品网络在内地架构成熟,中国将成为毒品重灾区。除此之外,她旗下的公司还帮境外一些非法组织洗钱。”
“三十二了?完全看不出来,确实牛逼。”我对齐林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很是不屑,于是看着照片中刘亚男满不在乎地说。又看了眼宁志说,“这上面没老徐的命令啊?”
宁志说:“他可能不知道这事,我接到的是总部另一个领导的命令。”
我心里更加不悦,潜意识里我已经默认自己是徐卫东的兵,只接受他一个人的调遣。我心甘情愿为徐卫东下达的任务指令拼命,这莫名其妙地来一个我还不知道见没见过的领导,就这么给我下命令,这在情理上也不合适。
我说:“要不要跟老徐打声招呼?”
不等宁志说话,齐林抢着说:“这次行动我们三个只向部里一位领导负责,对其他人全部保密,另外此次行动由宁志领导。”我看了一眼开车的司机。齐林忙说:“我们的司机都是聋子、哑巴。”
我冷笑了一下,说:“你刚说什么部?”我翻了下那纸命令,其实我早看清楚了那上面的红戳是公安部的,我故意问齐林,“公安部?你是公安部的?”
齐林“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笑笑说:“我不归你们管。”
齐林有些尴尬,回头看看我,见我没有丝毫好脸,于是说:“你们上级知道,这次行动由宁志负责,一些问题,还是他给你解释比较好。”
我嘴角一抽,像看叛徒一样看着宁志说:“首长吉祥。”
宁志没理我这茬儿,他异常严肃地看着我说:“跪安。没什么好解释的,命令是咱们上级直接下达给我的,至于为什么不是老徐,我想这不是我们该问的。你还有问题吗?”他看了下手表,又看看我,像是在做什么决定,最后从口袋里摸出一部军线手机丢给我,“要不?你自己给老徐打个电话?”
看到那部手机,我傻了。这种军线手机只有领导级别的人才有,我见过徐卫东有一部,而此时宁志居然也配备了一部。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置身于某件事之外的傻子,具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包括邻居家的那条狗都明白,只有我还蒙在鼓里。
我拨通了徐卫东的内线电话,响了两声对方接通,是我熟悉的徐卫东低沉的声音:“嗯,说。”
一时间我哑了,徐卫东的语气不耐烦起来:“说话。”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是我,秦川。”
徐卫东迟疑了一下,“嗯,这个案子你由宁志领导,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下又说,“先这样吧。”一下挂了机。
我收起电话,盯了宁志一会儿,说:“我没问题了,您尽管吩咐。”说这话时,我的鼻子有点儿酸,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远在我想象之外。我像是在特案组高速运转的离心力下被甩开的一根可有可无的螺丝钉一般,被抛弃在空中,不知道将要落向何方——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热血澎湃地想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之后。
这种从九天到深渊、从炽热到寒冷的转换像极了我孩提时代的一个噩梦,梦中我与母亲被陌生的人群冲散,我想大声哭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我看到好似熟悉的脸孔,可那些脸孔只是冷漠地看着我。
我觉得好冷、好饿,孤独如同一只猛兽在阴暗处觊觎着我的血肉。
宁志手搭上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和以前的任务一样,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的价值是铲除这些人。我不知道这次是害你还是帮你,无论如何,我只希望咱俩能并肩作战,至于谁领导并不重要。”
有件事我想我有点儿看明白了,就是不论我怎么安慰自己,不论徐卫东怎么为我开脱,在上一个任务中,我的确失败得很惨。既然失败,就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冷静地想想,此刻我就是一个配合公安部门围歼逃犯的普通战士。我只是接受不了因自己的无能,才从特案组探员到一个普通战士的变化。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给宁志挤出一个微笑说:“提要求吧。”
宁志说:“活着。”
车内再没人说话,我觉得气氛被我内心的一些疙瘩搞得有点儿别扭,于是开玩笑地说:“那我活着回来有什么好处?”
宁志冷冷看着我说:“我升官呗。”说完转过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分外刺耳。我没忍住,狠狠在他肚子上来了一拳,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宁志忍着疼挺起腰,缓了缓说:“别他妈闹,我说真的,上面说人员伤亡率不能超过一点五个。”
“一点五?”
这次车内彻底安静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说:这次行动,我们三个,有一个人回不来是正常的。
我们三个坐在行李传送台后巨大的监视屏前,守候着这个身上背着四条边防武警的命,估计还会再加上我们其中一条命的姑娘。身边蹲坐着我们的三个同行:三条个头不大、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警犬。
按照指令,警犬们开始挨个儿嗅着传送带上缓缓吐出的行李,摇头摆尾还伸着舌头,怎么看都觉得它们是在对你笑,这种工作态度让我觉得这很不靠谱。
一条警犬对着一个暗红色的小皮箱吱吱呜呜叫个不停,最后索性两只前爪全部扒了上去。牵着它的警察顿时紧张起来,将那个包拿了下来。看着倒是有点儿意思,我说:“我倒要看看这狗能搜出什么来。”牵着狗的那个特年轻的小警察看了我一眼,表情很不满意。
宁志说:“你猜是什么?”
我说:“肯定不是易燃易爆的。”
宁志说:“你怎么知道,你闻过了?”
“不是,因为那狗的制服跟你现在一样,上面写着‘缉毒’呢。我看这狗岁数不小,搞不好是你师兄也不一定。”我有意无意地挖苦着宁志。
宁志笑着拉开架势说:“你找练哪?”
齐林啧了下嘴说:“咱先别逗了,咱是干吗来的?”
我对齐林一个立正说:“是。”
齐林有点儿无奈地张了张嘴,又没说出什么来,只好向宁志投去求助的目光。宁志白了我一眼。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曾几何时自己居然会酸溜溜地讽刺挖苦,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战士,倒像个怨妇。
不一会儿,警察带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那个暗红色小箱子问她:“箱子是你的吗?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小姑娘扭头看了我们几个一眼,又扫了一眼我们面前的屏幕,眼神再次落在我们身上。我和宁志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按常理,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紧张,可这个小姑娘异常镇静,眼神中没有丝毫慌乱,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来这里,而且是事先计划好的。
“问你呢,里面装的是什么?”警察追问着。
小姑娘收回目光,脸上出现了迟到的惊讶表情,说:“是,是我的,里面没什么啊,是狗粮。”
缉毒犬还挣着绳子要往箱子上扑,带它的警察伸腿把缉毒犬拨开,掩饰着脸上的尴尬说:“打开。”
箱子里的确都是还未拆包的狗粮。我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见那警察要动手拆包,忙上前一步说:“等等。”
小警察看了我一眼,想了想站了起来。我用脚把那个箱子踢到一边,一直看着那小姑娘的眼睛。她起初有些不服,跟我对视了几秒,低下头说:“真的是狗粮,到底怎么了吗?不然,你们可以打开检查啊。”
经过训练的警犬不会对任何外来的食物感兴趣,这点儿常识我是有的。我眼睛没有离开那个小姑娘,对小警察说:“你拆开拿几颗给我。”
小警察拆开包装抓了一把递到我手中,我伸到宁志嘴边说:“来,尝尝。”
宁志二话没说拿过一颗闻了闻,又舔了一下,真丢进嘴里咂摸了几下,才说:“应该是狗粮。”
“喂!”小警察突然喊了一嗓子,朝那个皮箱跑去。我余光看到在场的三条警犬都疯了似的埋头大吃特吃那些狗粮。我盯着的那个小姑娘嘴角居然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那个笑容我再熟悉不过,那是亡命徒得逞后的笑。我一把掐住她猛地一搂,在她失去重心的瞬间狠狠地将她摔在地上。
如果说从前我还有些怜香惜玉的话,那么自从平凉那件事以后,我已不会对任何可能会给我或我的战友造成伤害的人有丝毫手软,不论对方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还是如花似玉的姑娘。
宁志第一个扑过来,揪着那小姑娘的头发,在她后脑上顶了一膝盖,那小姑娘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我转身朝那个皮箱跑去,飞起一脚将正在吃狗粮的一条警犬踢飞。一个警察冲我喝道:“干什么?”说着想上来拦我。宁志抬腿一脚把那警察踹得窝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等我再踢第二只警犬,那些警犬都冲我们龇起牙,瞪着血红的眼睛,喉咙里发着低低的吼声。
宁志说:“狗粮有毒,狗吃了会疯。”
齐林抄着一把椅子冲了过来。缉毒犬通常比较温驯,没有攻击人时咬喉咙或手腕的功夫,但特殊的毒素使它们发了疯,有两条冲过来贴着地面就朝齐林的脚脖子咬去。齐林脚下没了退路,索性将手中的椅子往地上一蹾,挡住疯狗的来路,身体在两只手的支撑下腾空而起,躲过了第一次的袭击。我就势将撞在椅子腿上的另一条疯狗一脚踢飞。剩下一条朝宁志扑去,宁志摸出手铐当作铁鞭冲上去狠狠朝疯狗鼻子抽去,那狗甩了甩头,原地晃了晃倒在地上,鼻子里的血开始往外涌。之前被宁志踹了一脚的那个警察当时就哭出声了,捂着肚子,用膝盖当脚走了过来,抱着那只狗,哭得上不来气。
宁志说:“行不行?三个人差点儿连三条狗都制不住。”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另外两条警犬的主人才回过神来,疯了似的跑向自己的警犬,不停地叫着狗的名字,带着哭声越叫越凄惨。我想上前劝两句,又觉得实在多余,就站在那儿没动。宁志走到被他抽死的那条警犬的主人身边,拍了拍那年轻小警察的肩膀,想说点儿什么,喉头动了动,还是咽了回去。
终究还得做事,宁志对那警察说:“麻烦你把人找个地方先控制起来,完事带回去。”然后又对齐林说:“你在这儿盯监控,我和秦川去外面。”
齐林可能并不想窝在屋里看监控,看着宁志想说点儿什么,见我在一旁斜眼看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正要出门,之前死了爱犬的一个警察猛地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攥着拳头拉开了架势正对着我的面门。宁志正要上前阻拦,我伸手将他拦住。如果臭揍我一顿,能少许弥补他痛失爱犬的伤痛,就让他揍吧。他的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似乎随时能将我化为一团灰烬,但转眼,那团火焰被他眼里的泪水熄灭。他嘴唇颤抖着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也没有挥出早已对准了我半天的拳头,最终还是放开了我的衣领。宁志想了想说:“这样吧,那个女的你来看,我自己去外面。”
我说:“这还用我看?”
宁志凑近我耳朵低声说:“我怕她被这几位给活撕了,这狗对他们来说,比媳妇亲。”
我向机场民警借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间有个库房,装着老式的防盗门。我用一杯水把那小姑娘泼醒,故意在防盗门上找了一根不高不低的横栏,将她反手铐住。她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索性叉着腿,屁股抵在防盗门上,看起来十分不雅。
她随身的包里除了一张身份证和一张飞往上海的机票外,连包纸巾都没有。行李箱中除了那几包狗粮外,就是几件皱巴巴的旧衣服。我更加明确地判断她此行的目的不是飞上海,而是在机场用毒狗粮制造混乱。如果她的行动跟我们的目标人物刘亚男有关的话,八成就是刘亚男的侦察兵。
我想起她被带进监控室时打量我们时的神情,以及得逞后露出的那丝笑容,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刘亚男应该已经得到风声跑了。我正想是不是有必要提醒宁志这一点时,宁志推开门与齐林一起走了进来。
宁志翻看着桌上那姑娘的物件,正要问点儿什么,被齐林用胳膊肘悄悄捣了捣。他的这个动作很小,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假装没看到,等着宁志说话。齐林的小动作让宁志愣了一下,看似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拿着那姑娘的身份证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将那证件往桌上一丢,嘴里骂了句“靠”,扭头走到门口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起身随他出去。他关门的时候对齐林说:“你审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