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又补充道,“但绿盈拿着方子这大半天,还不曾去领过药,也是长公主的意思。”
这句话容决就挑着听了。
方子既然是薛嘉禾自己要求开的,那自然有要服用的意思,不急这一刻半刻。
年轻的摄政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我去书房,你守好西棠院,不得松懈。”
赵白应了是,心中有些犯嘀咕:倒是萧御医和长公主不知道怎么的好似起了争执,长公主还气得站起来斥了一句这事儿……王爷自己都险些被长公主拿石头丢了脑袋,便不必汇报了吧。
薛嘉禾也没敷衍容决,她扔了小半筐石块也没觉得心情舒缓上多少,又确实早用过晚饭,于是天才黑了没多久便洗漱就寝了。
她往床上一坐,这次却没想从前一样躺下就睡,而是低头轻轻地碰了碰自己隆起的肚子。
至少陈夫人……也不曾剥夺薛嘉禾和弟弟出生的权利。
即便薛嘉禾自己能坦然说无所谓出不出生于这世界上,她却无法同样果断地对她的半身下同样的定论。
薛嘉禾会因为弟弟的事情怨怼陈夫人,自然心中是希望弟弟能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薛嘉禾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到床中央躺了下去,将被褥扯起盖好,睁着眼睛看了半晌床顶,才幽幽道,“绿盈,将灯熄了吧。”
绿盈轻轻应是,将屋中的灯都吹灭之后,才悄悄出了内屋。
时间尚早,但大约是怀胎时容易疲倦,薛嘉禾躺了一会儿竟也很轻易地滋生出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比从前被那些和陈夫人有关的噩梦缠身时的年纪还要幼上一些,连走路似乎都有点跌跌撞撞的。
“阿姐阿姐!”有个讲话吐字含糊不清的童音唤道。
薛嘉禾下意识回过头去,伸手动作温柔地将摇摇晃晃往她走来的娃娃接住,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并不烫。
“阿姐,饿了。”男孩瘦得几乎脱形,脸上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面黄肌瘦,一看便是过着苦日子的。
薛嘉禾叹着气将男孩抱到怀里,拍着他的背脊安抚道,“等阿娘回来就有吃的,再等一等,听话。”
……但真正这个年纪的她当然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薛嘉禾所能做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地给弟弟喂水,将他哄睡,直到母亲带着不足以让三人饱腹的食物回来为止。
男孩懵懵懂懂地被薛嘉禾搂在怀里,半知半解地含着手指道,“阿姐不饿?”
薛嘉禾只轻轻抚摸着他稻草似的头发,轻声道,“不饿,一会儿都留给你吃。”
弟弟向来听她的话,乖乖躺到薛嘉禾腿上,乐呵呵地揪着薛嘉禾的头发玩耍,不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薛嘉禾停了手上拍着弟弟脊背哄他入睡的动作,低下头去望了那张还不知道愁滋味的稚嫩面孔一眼。
她虽不知道这梦是不是她回忆中的某一幕,但看阿云此刻脱了形的消瘦,恐怕他病逝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不,应该说,阿云早就死了十多年了。
薛嘉禾轻轻探出手去,划过弟弟温热的脸颊落到他的鼻下。
在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等待手指上究竟有无气息吹过的触感时,手指还没感觉,后颈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叫薛嘉禾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男孩因为她的动作而惊醒过来,揉着眼睛看她,突然揪着她的衣服道,“阿姐别丢下我。”
薛嘉禾一怔,意志逐渐清明的同时叹息着朝男孩伸出了手,“虽然在我掌中握着的生命并不是真的你……但这次不会丢下了。”她喃喃道,“我绝会不像我们阿娘那样。”
从玄而又玄的梦境中脱离出来,薛嘉禾倏地睁开双眼,眼前是床侧的墙壁。
想到从后颈传来的触感,她飞快地转脸,和尚来不及反应的容决撞了个正脸,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
容决进到西棠院时,理所当然又是乌黑隆冬一片。
西北之行到底是个漏洞,容决自己也知道,如今幼帝抓着这一条小辫子不放,容决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京半个多月的时间,仍旧没能安然脱身。
也不知道幼帝究竟和蓝东亭商量了什么,好似觉得这一次真能从他手中获胜一般穷追猛打,越战越勇。
容决倒是不怕,可每日都忙到深夜才算罢休,更何况前日又挤了半天出来陪薛嘉禾去小甜水巷。
不过只就结果来说,那半日还是有所回报的。
容决不傻,从前的他不放权给幼帝,是因为对先帝仍旧耿耿于怀;而现在他不让步的原因比从前更清晰明朗:幼帝早就明明白白地说过,一旦有了实权,会立刻下旨准许薛嘉禾和离,将她接回宫中去住。
纵然此中变因颇多,容决也不想冒这个险。
薛嘉禾唯一的软肋是幼帝,此刻没有了其他优势的容决就只能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他不能让幼帝这么快亲政,至少不是在薛嘉禾还显然不愿意留在摄政王府的现在。
容决带着倦色悄然推开屋门,洗漱之后正要躺下,突地听见薛嘉禾屋里传来细微的动静,脚步立刻调转了个方向。
说来惭愧,堂堂摄政王夜探西棠院已经相当有经验,他掀起珠帘穿过去时,一丁点儿水晶珠子之间敲击的响动也没有发出来,就到了薛嘉禾的床边。
屋内一切平和,只有薛嘉禾像是做了噩梦,蜷成一团嘴里念着“阿云”、“阿云”。
容决心中一紧,动作极慢地坐到床沿,试探着握住了薛嘉禾的手。
她的掌心里湿漉漉的,一碰到容决的手掌便跟溺水之人碰见浮木似的牢牢抓住,眉却蹙得更紧,一幅被魇住了的模样。
容决静静陪了她片刻,直到薛嘉禾渐渐平静下来,才伸手将她脸上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拨到一旁。
触及薛嘉禾的下颌时,容决才发现,她连后背也湿透了大半。
这般无知无觉睡下去定然是要生病的,但容决也知道他这会儿的立场极不适合来唤醒薛嘉禾,最好的办法边是去叫醒绿盈,让她来检查薛嘉禾的情况。
但是……
容决迟疑地看向薛嘉禾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又有些舍不得。
再待一会儿,等她不这么害怕了,就松手去叫绿盈来服侍。
容决这么说服自己,将薛嘉禾半湿的头发用虎口圈起小心地撩到一旁。
月光温柔地从窗外映照进屋内,小半倾泻在床榻上,将薛嘉禾照得格外苍白病弱,蜷成一团的小姑娘看起来好似一块脆琉璃似的叫人不忍心粗暴对待。
容决定定看了一会儿,将目光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在意识到他醉酒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后,容决十分努力地试图过回想那一夜的种种,但能回想起来的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画面罢了。
铺了满床的乌发,其中的薛嘉禾,还有他粗鲁地刻上的记号。
容决动了动喉结,被脑中的想法引诱,伸出手去,动作极其小心地托起了薛嘉禾的脖颈,将她被掩盖在阴影中的细白后颈露了出来。
那里果然还有着一块不仔细看便辨认不出来的咬痕。
容决鬼迷心窍地用拇指轻轻蹭了一下,仍能感觉到薛嘉禾原本细腻的肌理上不平稳的些微凸起。
想到他是如何将这处印记刻在她身上的,容决顿时觉察到一股没由来的口干舌燥。
然而容决还没来得及设想更多,薛嘉禾突然动了动,而后猝不及防地扭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两人同时惊讶地睁大了眼。
容决下意识松手后退,薛嘉禾则飞快地撑起上半身往墙上靠去。
“你刚才梦魇,我听见声音才进来看看。”容决自觉是有正当理由的,立刻将其抛出。
薛嘉禾隔着一张床多一步的距离警觉地瞪着容决,“绿盈呢?”
她正说这话,外间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绿盈被二人说话声惊醒,“殿下?”
绿盈边快步打起珠帘边冲进内室,万万没想到里面除了薛嘉禾之外还有一个容决,瞠目结舌了一瞬。
薛嘉禾扶着额道,“没事,你去歇下吧。”
绿盈狐疑地看了眼容决,俯身称是后退了出去,但那像是在打量什么登徒子的隐晦视线容决又岂能察觉不到。
“我并非有意闯入,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容决解释了两句,啧了一声,“都有了夫妻之实,我就这么看一看你总行吧?”
薛嘉禾迟疑地伸手抚向自己后颈浅淡的伤疤,想到梦中被人触碰的感觉,心中有了猜测,“你想看这个?”
容决的目光飘了飘,“也不是故意看到的。你之前三番两次掩藏,我多少有点在意……”
薛嘉禾嗯了声,将头发拨到肩后,淡然道,“是你咬的,我不想让你知道,便尽量不让你发现。”
容决闭上嘴,沉沉看了薛嘉禾这坦白得叫人牙痒痒的神情片刻,正要开口时,靠墙坐着的薛嘉禾冷不丁地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
容决这才想起薛嘉禾浑身衣服早被她自己惊出的冷汗打湿大半,离开被褥这许久,夜风一吹全贴在身上,自然冰凉透体。
他按下心头忿忿,言简意赅道,“冷?”
薛嘉禾冷静地点点头,扯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去换身衣服,”容决顿了顿,“我让你的女官进来。”
薛嘉禾却在容决转身时叫住了他,“等等。”
容决侧回脸去,见到薛嘉禾正紧紧盯着他,眼睛在深重的夜色间熠熠生辉,恍惚间仍是留在他记忆最初那双灵动如溪涧的双眸。
“先帝驾崩那日,摄政王殿下曽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轻声道,“——现在的我,已经是能为先帝制约你的锁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