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观音婢已满六岁。
长孙晟返京任职两年有余。
杨广常年留连东都洛阳,又兴师动众南巡江都。
长孙晟负责皇帝禁卫,不得不随驾出行。
一年多来,观音婢难得见父亲几次。
三月,杨广从东都洛阳返回西京长安,长孙晟伴驾而回。
对于杨广,长孙晟觉得,似此等帝王,实在不值得对其忠心不贰。
亲见他登基几年来的所做所为,长孙晟内心深处,对杨广已是深恶痛绝,甚至盼望能有才德之人取而代之。
凭心而论,所谓忠君,其实是欺世之谈,只不过是君王借以维护皇权地位的愚人之辞。
君王父子、兄弟之间,尚且尔虞我诈,又怎能奢求,做臣子的对自己忠心不二呢?
庙堂之上,一众大臣道貌岸然,侃侃而谈,又有几人能拍着良心说,是为了忠君而做官的呢?
其真正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耀,和家族的富贵荣华?
但长孙晟尚有一份良知,他知道做官要体衅百姓,懂得做官要忠于职守,这是做官做人的本分。
轻忽和懈怠,是对本人和家族命运的不负责任。
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将家人和家族,置于危险的境地。
每次随驾出行,长孙晟都是小心翼翼,尽职尽责,唯恐出了纰漏。
皇上的安全,牵系着整个国家的安危,丝毫马虎不得。
杨广虽然无道,但却知道,需要有人为自己出力效命,才能够确保自己地位稳固。
因此,对长孙晟这样的才德之人,杨广还是极为依重的。
杨广本不是泛泛之辈,否则也不会在立嗣之争中强势胜出。
除去众兄弟之后,他益发狂妄自大,自负才高,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听不得逆耳之言。
长孙晟也曾想过直言相谏,但考虑到杨广的个性,知道说也无益,只能自取其祸,也就作罢。
他认为只要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也算没有辜负杨广对自己的看重。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事实上与君王为伴,其危险程度更甚于虎狼。
与虎狼为伴,仅可能会伤及自身。
而与君王作伴,一不小心,不但本人性命不保,还会伤及无辜家人。
长孙晟随杨广出行,无一日不是戒慎戒惧,如履薄冰。
家,对于长孙晟来说,才是最安全、宁静、温馨的港湾。
他可以放下所有戒备,舒展自己的肢体,放松自己的思想。
看子女承欢膝下,拥娇妻温婉缠绵,长孙晟更加觉得,家人平安的重要和珍贵。
这个家,需要他倾尽全力,去经营和保护。
观音婢虽然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却能从长孙晟身上,感受到别人无法给予的,无私的父爱。
父亲,是这个世上,唯一个任自己恣意放肆的男人。
她可以搂着他的脖子,毫无顾忌地亲昵,可以揪他的胡子,拽他的头发。
长孙晟回到家中,观音婢便会把高秋娘冷落在一边。
当长孙晟坐在罗汉床上的时候,观音婢就会坐在长孙晟的怀里,靠在他的腿上,仰着脸,闪着乌黑明亮的眼睛,和他有说不完的话。
高秋娘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被别人抢走,却没有一丝的嫉妒,目注他们父女父慈子爱,心中泛起的,只有浓浓的甜意。
长孙晟给观音婢讲江南的秀美,和东都洛阳的繁华,讲疆域的广大,和各地的风土人情。
让她知道,北方仍然是冰天雪地,南方已是烈日炎炎。
唯独不忍心,给她讲百姓的疾苦,和人世的艰难。
怕给她天真无邪的笑容,蒙上不快的阴影。
他不想让这,难得拥有的欢乐气氛,受到一丝的冲淡。
在父亲的娓娓叙说中,观音婢静静地睡去,脸上露着甜甜的微笑。
长孙晟调整一下身子,让观音婢处于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看着女儿美丽俊俏的小脸,长孙晟轻声地对夫人道:
“也不知道,她长大是个什么样子?希望她一辈子,都能快乐幸福。”
高秋娘盯着观音婢看了一会,慨然道:
“阿婢太过聪慧,我时常在想,要什么样的人家,能纳住这只漂亮的凤凰?你刚归家,有关阿婢的好多事,还没来得及给你说呢,听了之后,你肯定会大吃一惊。”
长孙晟笑道:“什么事会让我大吃一惊?”
高秋娘道:“阿婢学棋的事你知道吧?”
长孙晟道:“前年不是开始学打谱了吗?有你这高手指导,现在肯定已经学会下了。”
高秋娘看长孙晟说得轻描淡写,并未把观音婢学棋,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故意说道:
“算了,不给你说了,看起来阿婢会下棋,你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说罢就不再说话,拿起几案上的书开始翻起来。
本来说要告诉自己一个令人吃惊的事,长孙晟的胃口被吊了起来,现在却没了下文,于是问道:
“娘子怎么不说了?”
高秋娘故意卖关子道:“说什么?你又不喜欢听。”
长孙晟道:“娘子还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听?接着说阿婢学棋的事,是不是进步很快?”
高秋娘道:“是进步很快,你猜她现在能赢谁?”
长孙晟琢磨了一会,掰着手指头算道:
“咱家的孩子,迦罗比阿婢大两岁,阿清大三岁,有你指导阿婢赢他们俩应该没问题。阿渐、阿湛比阿婢大四五岁,而且十分聪明,学馆里先生又专门教过,阿婢该不会把他俩也赢了吧?”
高秋娘不禁莞尔笑道:
“阿渐、阿湛一年前在阿婢面前就不堪一击了。”
长孙晟奇道:“竟有这等事?难道她还能赢阿鸿和无忌不成?”
高秋娘见长孙晟错愕的样子,接着说道:
“和阿鸿没一起下过,无忌却赢不了她,连我想赢她一次都不容易。”
听说只有六岁的女儿,竟然可以赢高秋娘,长孙晟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诧异道:
“真如娘子所言,阿婢岂不成了神童?”
高秋娘就把一年多来发生的事,详细向长孙晨说了,说完叹道:
“阿婢这么聪明,我心中自然高兴,但是心中又有些担忧,女孩子过于优秀,长大后如果所聘非人,未必会幸福。”
长孙晟道:“孩子聪明,娘子还要担心,这岂不是自寻烦恼?”
高秋娘道:“夫君有所不知,这女子嫁人是为了寻求保护。得配强者,就有安全感。看待夫婿,是把其作为保护神。”
“如果丈夫不如自己,就会处处看着不顺眼。丈夫脾气不好的,两人便会日日吵闹。丈夫脾气好的,便会温顺如绵羊,什么事都不敢干。”
长孙晟若有所思道:“仔细想想,还真如娘子所言。”
“先帝贵为一国之君,却极为忌惮独孤皇后,称帝前不敢纳妾,称帝后不敢纳妃。”
“五子皆为独孤皇后所生,万事做不得主,连立储之事,也全听皇后之言。”
“临终之时,先帝后悔不该立杨广为太子,说‘皇后害我’。此诚是殷鉴不远呀!”
高秋娘深有同感道:
“内宅之中阴阳相济,则夫妻相得益彰,夫唱妇随,有助家业兴旺。”
“如果阴盛阳衰,女子强于丈夫,则丈夫在家中,没有价值地位可言,其家岂能不败?”
这时,长孙晟笑了起来,说道:
“女儿刚刚六岁,你就愁找郎子的事来。阿婢还小,我们以后多留些意就是了。我有件事情倒要告诉你,过几日唐国公要过府拜望。”
唐国公李渊的祖父李虎,在西魏时官至太尉,是西魏八柱国之一。
父亲李昞,北周时历官御史大夫、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袭封唐国公。
母亲独孤氏,是杨广母亲独孤皇后的姐姐。
李渊七岁时,父亲李昞去世,其袭封为唐国公。
高秋娘疑惑地望着长孙晟道:
“唐国公,乃独孤皇后的姨侄,当今皇上的表弟,是皇亲国戚。怎会屈尊来到我们中?”
长孙晟道:“娘子有所不知,唐国公李渊,刚被杨广任命为殿内少监,负责宫廷礼仪和仪仗,我们两人,如今在宫中乃是同僚。”
高秋娘不解道:“夫君不是说过,不让与皇亲国戚来往吗?如今怎破了此例?”
长孙晟道:“我说此话时,正是诸王争储之时,现在已与那时不同。诸王如今非死即废,杨广为平衡朝局,以防外臣独大,渐渐启用一些贵戚。”
“这唐国公素不得志,自先帝之时,就不被重用,一直任小州的刺史,现年四十有余,只是授了一个四品的闲差。”
“听说还是因向杨广献了几匹宝马,才被调回京中。估计见我是杨广近臣,有攀附拉笼之意。”
高秋娘忧道:“也难保不是杨广的眼线,夫君与其相处之时,说话还是小心一些。”
长孙晟道:“夫人提醒的是,我小心一点就是。”
过了几日,正值休沐之时,李渊如约来访,同时来的还有二子李世民。
李渊常年外放任职,家中妻儿并未在通义里唐国公府居住。
而是居住于,长安城西武功县的别院。
这次回京任职,李渊只带了二儿子李世民,回到唐国公府。
听说长孙晟幼子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年龄相当,便有意带他与长孙无忌结识一下。
李渊实授官职虽为四品,但贵为国公,享受一品待遇,又是杨广的表弟,长孙晟并不敢有丝毫怠慢,特意请来大兄长孙炽前来做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