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年六月初十,李渊任命秦王李世民为元帅,统帅八路总管的军队去抵御薛举。任刘文静为行军长史、殷开山为行军司马。
李世民率军四万,日夜兼程进军秦、陇交界的豳州宜?县,驻兵于高墌城。
李世民走后,观音婢在承庆殿整日无事,便由覃兰等人陪着,到千秋殿去看襄阳公主嫁妆的准备情况。
承庆殿和千秋殿都在西宫之内,两殿相距有三四百步,出了承庆门,向东跨过清明渠廊桥,经过睦亲院、公主院,最东边就是千秋殿。
这日,观音婢、万贵妃和襄阳公主正在千秋殿说话,外面隐约传来古琴之声,琴声清婉,如泣如诉,曲中似有无限哀怨。
观音婢奇怪地问万贵妃,“何人在宫中弹奏古琴?也不怕扰了阿爷的清静?”
万贵妃侧耳聆听,对观音婢道,“东边是上台,西边隔壁是公主院,这琴声像是从公主院传来。上台离这尚远,根本听不到这琴声。”
听说这琴声来自公主院,观音婢更加奇怪,向万贵妃打听,“公主院中住着何人?”
万贵妃向观音婢介绍,“你阿爷率军攻下长安之时,这里住着杨广未嫁的小女儿淮阳公主杨婧,当时阴世师作为隋朝的刑部尚书负责守备京师,他的女儿阴月娥在此与杨婧为伴。”
“你阿爷气恼阴世师掘了李家祖坟,害了你五弟智云,将其在朱雀大街斩首,家宅田产充公,妻子儿女没入官府为奴。”
“阴月娥本该被送入掖庭宫做苦役,但杨婧毕竟和她姊妹一场,怎忍心她到那个地方?她就求小皇帝杨侑,将阴月娥要到自己身边做了一名宫女。从此之后,阴月娥便陪着杨广的小女儿淮阳公主杨婧,一直呆在这公主院中。”
“在这乱世之中,两个没有父兄爱护的弱女子,也是可怜之人。”
襄阳公主有些生气地嘟哝了一句,“要说这阴月娥也不值得怜惜,她父亲可是害死五弟的元凶。”
万贵妃性格温婉,深通事理,她柔声责怪襄阳公主道,“二娘可不敢再这样说。听说这阴世师也不是个坏人,他为人忠厚,颇有气节,忠心于隋朝,而且有一身武艺,西域胡人对他都十分忌惮,他本是隋朝抵御外敌的功臣。”
“掘李家祖坟,害死你五弟,他也是身在其位,为时势所迫,不得不为。况且,阴月娥年龄尚小,少不更事,她也是无辜之人,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为其父所累,阴世师所做的一切,又与一个幼弱女子何干?”
听完万贵妃一番言辞,观音婢对这位侍妾出身的贵妃越发敬佩,她竟能看清这纷乱世事的脉络真相,原谅害死自己唯一儿子的仇人。能做到这样,不知该有多大的气度和胸襟?
观音婢感佩地对万贵妃道,“姨娘真是有母仪天下的胸襟和气度。”
万贵妃谦声道,“我哪里敢称母仪天下,能够称得上母仪天下的是你们的皇后母亲。我所能做到的,只是以平常心看待天下事,以己之心度人之人而已,这样才不至于睚眦必报,纠结于私人恩怨。”
观音婢唉声叹道,“在这人世之中,有几人不是被名利所惑?想保持平常心最难。”
襄阳公主也是一副婉约恭顺的性子,如万贵妃一般良善,听到母亲的责怪,也觉得有些失言,就想接下来弥补一下,她提议道,“我们不如去看看她们二人是怎样的女子,如果投缘的话,以后也可邀她们一起来玩。”
万贵妃点头答允,“你和阿婢一起去看看也好,省得这深宫内院之中,再添两个孤苦无依之人。”
有了万贵妃的允许,观音婢和襄阳公主出了千秋殿,出了院门向西走了四五十步就是公主院。
随行的覃兰上前喊门,告诉开门的宫人,秦王妃和襄阳公主要见杨氏和阴氏。
院中的宫人向观音婢、襄阳公主叉手屈膝行礼,得到观音婢的允许后,一人趋步到里面去禀报,另处一名宫人引导观音婢、襄阳公主沿院中甬路,缓步走向栖凤殿。
观音婢慢慢前行,她用目光巡视整个院子,院子很大,却冷冷清清,只有筝筝琴音从殿中传出,虽是盛夏,院中却有萧索凄凉之感。
伴着低婉的琴音,观音婢莲步轻移,亦不免有些黯然神伤,想起父亲去世后,自己那种颠沛流离的感觉,观音婢眼角有些湿润,她能够体会到,幼弱女子失去父亲爱护的境遇。
正想到动情处,琴声嘎然而止,观音婢向殿门望去,里面趋步走出两位衣着朴素的少女,年龄都在十四五岁。前面一位雍容娴静,后面一位素雅端庄。
前面那位少女走到观音婢、襄阳公主面前稳住步子,向二人叉手屈膝行礼,口中轻声说道,“妾杨氏参见王妃娘娘和公主殿下。”
观音婢、襄阳公主含笑向她点头,知道她便是杨婧。
后面那位少女向二人施礼后自我介绍,“奴婢阴氏参见王妃娘娘和公主殿下。”
观音婢、襄阳公主依然含笑向阴月娥点头,然后问道,“刚才的琴曲是谁人所弹?”
杨婧歉意地向观音婢、襄阳公主再次施礼道,“是妾所弹,不想打扰了王妃娘娘和公主殿下,还望娘娘和公主殿下不要怪罪。”
在这个场景之中,最耐人寻味的应该是相互之间称呼的改变。
假如是一个月之前,杨靖和襄阳公主相见,她们两人的称呼,正好是反过来换一换。
称呼的改变,意味着身份和地位的改变,当杨婧那一声“妾”说出口时,不知是否有一种国破家亡的感觉?
这一声“妾”说出口,也意味着杨婧已经从天上掉入了凡间。
观音婢见杨婧告罪,她和气地微笑道,“这曲子弹得真好,何来打扰之说?”
杨婧生于皇室,阴月娥生于富贵之家,以前父亲在时,都是人上之人,呼奴使婢,备受呵护。如今没了父亲的庇佑,成为孤苦无依之人,被遗弃于这无人问津的公主院中,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觉。
两人见了观音婢和襄阳公主,如两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命运把握在别人的手中,如待宰的羔羊,哪里还会有丝毫的矜持?
杨婧和阴月娥低眉顺目,叉手站在观音婢、襄阳公主面前,虽说是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却没有丝毫做主人的底气,连将观音婢、襄阳公主让到殿中说话的主都不敢做。
还是观音婢首先说道,“我们回殿中坐着说话吧。”
杨婧、阴月娥应诺,然后叉手屈膝施礼,躬身垂首闪在一侧,让观音婢和襄阳公主先行,那言谈举止宛如侍奉主人的奴婢。
观音婢缓步前行,边走边打量院中的景致,襄阳公主和观音婢并肩走在前面,杨婧、阴月娥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到了殿前,踏陛级而上,上了殿前月台,襄阳公主心细,唯恐观音婢被门坎绊倒,伸手扶住观音婢的右臂。
观音婢微微笑道,“阿婢哪里有那么娇贵,还要二姊扶着。”
襄阳公主煞有其事地笑道,“你现在怀着我们李家的孩子,要是磕着碰着,我可没法向二郎交待。”
观音婢奇怪地问襄阳公主,“二姊说奇怪不奇怪,别人有了身子,都如害一场大病,为何我基本上没有感觉?”
襄阳公主抿嘴笑道,“虽说我比你大,可是我没这方面的经验,这事你得问我阿娘。”
两人边说边走,襄阳公主扶着观音婢,让她在中厅榻上左边坐下,然后自己隔着几案在右边坐下。
观音婢见杨婧、阴月娥在厅中叉手站立,指着两边的矮榻对她们道,“你们也坐下说话吧。”
杨婧叉手屈膝施礼道,“妾还是站着回话。”
观音婢和颜悦色道,“哪里需要回话?我们就是过来看一下你们在这里住着是不是习惯,宫中服侍的奴婢是不是尽心?”
“你们两个还是坐下,这样我们才能好好说话。”
杨婧依言在东侧榻上坐下,阴月娥的身份是宫女,她却不敢坐,叉手站在杨婧的身后。
观音婢又对阴月娥道,“阴妹妹也坐下吧。”
阴月娥怯怯地道,“奴婢不敢坏了宫中规矩。”
襄阳公主和颜悦色地对阴月娥道,“阴妹妹原本也是世家之女,既然王妃娘娘让你坐,你就坐吧。”
观音婢含笑向阴月娥点头,再次示意她从下,阴月娥这才跪坐在杨婧身侧。
杨婧、阴月娥两人正襟危坐,微微垂首,不敢正视观音婢的眼睛。
观音婢看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心中暗想,以前该是多么骄傲矜持的两位个人,如今见了自己和襄阳公主,竟如此小心谨慎,噤若寒蝉。
观音婢心中明白,如今与杨婧、阴月娥的心理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敞开心扉交谈。她在心中思索,该和她们谈起哪些话题,她想要尽量避免提及她们的家人,以免勾起她们的伤心事。
还有一件事,观音婢在心中考虑,该如何称呼她们二人最合适?
杨婧愿本是大隋公主,现在已是朝代更替,杨婧作为未嫁的大隋公主,再称呼她公主已不合适。如今她尚没有新的封号,怎么称呼她成了一个难题。
阴月娥则是为其父亲所累,如今已是变身为官奴,身份就是官家的奴婢。
如果直呼她们为杨氏、阴氏,则显得太过轻视,心理上的距离会拉得更远。
如果喊她们杨娘子、阴娘子,这样虽然可行,但听上去给人的感觉是不冷不淡。
观音婢筹思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喊她们婧妹和月娥妹妹,这样感觉会更亲近一些,不管以后她们身份如何改变,喊起来仍然亲切自然。
说实话,自见到她们二人之后,观音婢心中已有了新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