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渃丞要上课,又不放心姜谣一个人胡思乱想,就把她抓到教室里听讲。
她依旧坐在后排,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可今日不同以往,她再怎么安静,还是有人频频回头看她,然后趁季渃丞写板书的时候偷偷拍照,再一脸激动的发朋友圈。
季渃丞讲了半个多小时,从后门陆陆续续进来好几个别院的学生来蹭课,最后坐不下了,靠墙还站着一排,不用想也知道,都是朋友圈呼朋唤友来的。
他轻微点了点头,把方才讲过的例题又翻了出来,抹去答案,提问了几个学生。
凡是站起来的人都答得支支吾吾,有讲对了的,也是翻着笔记东找西找。
季渃丞沉默着扫视了一圈,手指捏着黑板擦,在讲台上轻轻敲了敲,淡淡道:“你们这么爱看她,不如让姜谣来给你们讲课。”
姜谣骤然脸红,用口罩遮住脸。
真是无妄之灾,这关她什么事儿啊。
被说中的学生默默低下头,把手机塞到了课桌下面,盯着书,不敢看季渃丞的眼睛。
姜谣咬着嘴唇,满眼哀怨的望着季渃丞。
季渃丞趁着班里同学都没注意,看向姜谣,安抚似的弯了弯眼睛,温柔一瞬即逝,他又板起了面孔。
“后面站着的同学,如果不是来听课的,就别凑热闹了。”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后门。
片刻之后,慢慢有男生推门出去了,有人带头,来看热闹的就渐渐走空了。
剩下的差不多都是本专业的学生,季渃丞双手撑着讲台,半开玩笑似的说:“你们好歹珍惜一下我的课,说不定就是我在t大的最后一批学生了。”
姜谣和座位上的研究生们一样迷茫,抬头望着季渃丞。
什么叫最后一批学生?
姜谣心里想着,已经有人问出口了。
“老师你以后不教课了么?”
“这个学期结束么?”
季渃丞垂了垂眼,翻了一页书,轻声道:“开个玩笑,或许呢。”
教室里安静下来,季渃丞继续讲课,该讲的内容讲完之后,他又倒回来,把大家没注意听的那道题重新说了一遍。
姜谣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又重新掏出手机,开始上推特。
没了学校给老师连的外网,她上去特别不容易,好不容易赶在下课前五分钟,才慢吞吞的加载出来。
她用手指擦了擦屏幕,快速输入季渃丞的外文名字。
界面弹出来的那一刻,姜谣不禁为之一振。
果然!
铺天盖地的几千条消息,都是转自林湾的主页,林湾在吕家殷讲座结束之后,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爆出来了。
有她那篇文章的刊登信息,有当初拍摄的照片,有她自己完整的自述。
起初还有反对的声音,质疑她拿出的学术期刊的权威性,然而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因为曾经那些隐瞒了真相的博士生们,现在早已经毕业,不再受吕家殷的管制。
他们在评论里揭露了真相,并且忏悔自己违心的隐瞒。
消息传得越来越快,声势也越来越大,姜谣再一刷新,已经上万条评论了。
国外对学术造假的容忍度极低,连带着将当年的调查员也牵扯了进去。
学校很快发了声明,表示会再次调查这件事。
而吕家殷的推特下面,也挤满了来着各个学校学生的质疑,只不过从事情爆出到现在,他都没有任何回复。
意外真的出现了。
受到名誉质疑,吕家殷的招商肉眼可见的流产。
她不禁想到了早晨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的季渃丞。
他那个时候,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所以才一点也不着急。
铃——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季渃丞的声音停了,他举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摆了摆手,示意可以下课了。
班里学生稀里哗啦的整理东西,季渃丞举着茶杯走到了姜谣身边。
姜谣默默的举起了手机,递到季渃丞面前。
季渃丞接过来随意翻看了两眼,点了点头:“嗯,还不算太慢。”
季老师果然是知道的。
姜谣皱了皱眉,见教室里的人还很多,只能压低声音,凑到季渃丞耳边道:“你怎么知道林湾今天会发?”
紧接着吕家殷的讲座,简直像是一记重锤,正砸在吕家殷的命门上。
季渃丞把茶杯放下,拉着姜谣的手腕,把她拽出教室,到一旁的休息室里。
他靠在白花花的墙上,收敛起一向温和的神情,眼底盛着一丝落寞。
“我不知道她今天会发,我只是让她等吕家殷招商的时候爆出来。”
季渃丞轻轻的按揉姜谣的掌心,平静的陈述一件事实。
“可她怎么......”
林湾怎么会突然这么听话,总归不会是被她上次吓到了。
“我准备申请去普林做研究,这样林湾可以挂靠在我的项目里,我就能让她顺利毕业。当然,也幸好她足够相信我的能力。”
林湾当然相信季渃丞的能力,没人比她更清楚季渃丞有多强,所以她心甘情愿的站了队。
姜谣快速接受了这个让人猝不及防的反转。
季老师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把吕家殷的路给堵死了。
大笔的投资资金成了一场美梦,视若珍宝的科研成果也即将变成明日黄花。
实验继续进行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不做,那整个实验室的耗费就成了一场笑话。
所以季渃丞不在意二级教授的名额也就说得通了,等论文发出来,等这件事平反,他的身价就早不是现在这样。
他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所顶尖大学发展,而t大则会因为束手束脚的惯性思维,彻底失去季渃丞。
季渃丞不动声色的安排着每一步,计划着每一个时间节点,哪怕中途有变,也能迅速调整方案,让事情继续朝着向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他一直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只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看透了人性-本色却迟迟下不了决心随波逐流。
季渃丞:“我原本不想做到这一步的。”
他叹了口气。
对他来说,从事科学研究本应该是最纯粹的,最无暇的。
但偏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里少不了勾心斗角你来我往。
吕家殷投身科学一辈子,早年也是少有的留洋学者,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在或多或少的歧视下,艰难的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所有的功勋与荣誉,在一朝之间倾塌了。
姜谣搂住季渃丞的腰,喃喃道:“你又没有错,如果他不偷你的东西,也不会有今天。”
季渃丞轻笑了一下:“没错么?”
他的手机震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是来自美国的陌生号码。
季渃丞反常的没有挂断,他按了免提。
里面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渃丞,我是吕攸。”
姜谣看了季渃丞一眼,见他神色间没有变化,就知道连这个也被他猜到了。
吕攸开始哭了,啜泣声断断续续,压抑着恐惧和迷茫。
“我爸爸真的窃取了你的成果么?程媛说的都是真的,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回国的么?”
她尚带着一丝侥幸,新闻里描述的那个事实让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季渃丞闭了闭眼,淡淡道:“是真的。”
吕攸彻底崩溃了,她像个懵懂的小孩子,苍白无力的对着电话祈求。
“我爸爸昏迷住院了,他看到新闻就晕倒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年纪大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做研究了......”
姜谣皱着眉,胃里一阵翻腾。
哪怕她极其厌恶吕家这对父女,但是吕攸的声音让人并不好受。
那是对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惧感。
量子纠缠的拆分和发送的确有可能是吕家殷研究生涯的终点。
他的精力跟不上了,身体也跟不上了,他还等着这个成果给他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
可惜他碰到了季渃丞。
“当初既然做了,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季渃丞的眼睑颤了颤,捏着手机的指尖发白。
“渃丞我求求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帮帮他好不好,不,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就这么一个爸爸......”
吕攸剧烈的呼吸,声音被恐惧打碎,刺耳又怪异。
季渃丞没说话。
吕攸的呼吸声越来越大,她努力的汲取新鲜空气去平复波动的心情,像一只濒临死亡的搁浅的鱼。
电话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仪器打开的机械音,有人给吕攸扣上了氧气罩。
几个女人操着标准的美式英语安抚着吕攸的情绪,强制的移开让她精神失控的手机。
吕攸瓮声瓮气的喊:“把手机给我!求求你们把手机给我!”
可惜没人能听懂她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sorry。”
电话挂断了,狭小的休息室里恢复了平静。
姜谣神情复杂,背后出了一片冷汗。
她觉得吕攸的精神要不正常了。
听程媛说,当年吕攸去非洲做志愿者,经受了极大的精神打击,回国之后就一直在做心理治疗和伤痛恢复。
那段时间除了偶尔去看望她的程媛,就只有吕家殷时刻陪在她身边。
吕家殷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唯一的亲人。
对吕攸来说,她好不容易构建的心理防线,再次坍塌了。
季渃丞轻声问道:“这是我想到的最坏的结局了。”
他的手垂下,手机虚虚的挂在手指上。
姜谣无比心酸。
他想要一个公平,但为了这个公平付出的成本太大了。
姜谣比谁都清楚,季渃丞心底有多善良,但命运偏偏让他在折磨自己和伤害他人当中做选择。
哪怕吕家殷罪有应得,但吕攸何其无辜。
姜谣踮起脚,尽量抱住季渃丞的脖颈,脸颊轻轻贴着他微微跳动的脉搏。
姜谣:“季渃丞,我能让你开心一点么?”
季渃丞回过神来,紧紧抱住姜谣,将自己身体重量的一部分,压在姜谣的身上。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过几天联系我的人会更多,同学,朋友,亲人,或许多解释几遍,我也就接受了。”
姜谣:“都是吕家殷的错,是他害了他自己和吕攸,大家都看得到的。”
季渃丞捏起姜谣的头发缠了缠,一松手,她的长发卷曲着垂了下去。
“那你每天多跟我说几遍,我就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