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阳回到住处的时候,其他的同事还都没有回来,带队的人好像特别知道他的习惯,分给他的是独间。酒店的走廊里很安静,他挂了免打扰的牌子,坐在柔软的床垫上心思茫然。
这一个礼拜以来他一直有点恍惚,做事情都是心不在焉的,这对于他来说的确是极为罕见的情况。同事们打趣他是在赌城有了艳遇,他也只有一笑置之。他知道自己始终在等何田田的电话,他说有空打给我,她既然说好,那么就一定会打来,他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的。只是不知道原来等一个人的电话是这么忐忑痛苦的一件事,它会消磨掉你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会让你觉得时间真的变得很慢,让你慢慢变得绝望。
其实晚上一直有一句话想问她,只是碍于翁樾在场而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真的不回来了吗?真的打算从此不见面了?即使是在别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肯定她两年前开始申请绿卡的原因是什么,这已经成为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两年前章梦妍见过何田田之后就开始对他旁敲侧击,好像非要弄出点蛛丝马迹不可。她看着何田田的目光里带着刺,就算他这么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
他和章梦妍因此而第一次有了争执,他觉得我既然选择了你那么你就应该信任我。章梦妍说既然你想让我信任你,那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见何田田。程牧阳觉得这个要求很不可理喻,他说我们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一辈子不见绝无可能;何况他根本也是办不到这一点的。
章梦妍追着他要一个结果,就算没有结果也要解释清楚,而他根本不想解释,也觉得根本是无稽之谈也没有解释的必要。这件事情他就没往心里去,这个要求实在是可笑之极,而女人居然热爱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更是可笑之极。
但这件可笑的事情到底传到了田田那里,她自然不会觉得这件事很可笑,相反的,她觉得很有必要跟程牧阳理论一下。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程牧阳正在带着几个研究生做实验,连防护眼镜都没有来得及取下,就被破门而入的何田田拽着衣领拎了出去。
“你怎么进来的?”程牧阳吃惊地看着她,“这里不是有门禁么?”
何田田理直气壮:“没有啊,我来的时候正好有个人出来,我就跟着进来了!他问我来干嘛的,不过我没理他!”
程牧阳汗颜:“这里没有密码不能进来的……”
“是么?”田田愣了一下,又立刻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板着脸问道:“听说有人要我们以后别再见面是吗?”
程牧阳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恍然地想起来:“……谁跟你说的?!”
“这你别管了。”田田打断他,“你就说有没有这个事吧!”
程牧阳只好点头:“田田……”
“那你答应了?”田田凶狠地盯住他,“你答应章梦妍了?!”
“没有……”程牧阳觉得她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心里居然惴惴不安。
“那如果她一定要你做到怎么办?是不是就打算答应她了?”
“我觉得……你一年也不过就回来几天,”程牧阳嗫嚅着,“其实,其实基本上也就算是不见面了……”
“田田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他从来不擅长这些言辞,即使是章梦妍再三逼迫他也只是以沉默相对。
“是什么?”田田拽住他衣襟的手松了下来,但眼神依然凶狠,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那里面分明还透着一种伤感。
在这些事情上程牧阳的脑回路本来跟常人不太一样,反射弧也要长一点,现在被她逼得无路可退,居然一时脑残蹦出了一句无可挽回的话:“……我们可以私下见面啊……”
田田像是被针尖猛地戳了一下,渗出血珠来,然而霎时间又迅速抹去了。
“你说的对,”她点点头,又恢复了常态,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我们以后应该别再见面了才对。”
她机械地点点头,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发出叹息般的笑声:“哈……”程牧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从她蒙着薄薄水雾的瞳孔中,倒映着他带着防护镜的滑稽模样。
“田田你听我说,”他着急地把眼镜取下,“我从来没同意过这种话,怎么会以后都不见这根本不可能……”
“不对程牧阳,”田田摇着头退了几步,“你应该听她的话,不然你以后要吃苦头的。”
“没事,你说的也有道理,”她很无谓地耸耸肩,“反正我们平时也不怎么见面,无所谓……”
“田田……”程牧阳想抓住她的手却落了空。
“私下见面?你以为我很闲么?”她忽然又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亲密无间的样子:“我虽然挺喜欢你的,但是也不会因为这个作践自己。”
田田往后退了好几步,接着转身向外面走,又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咬住嘴唇:“其实我也讨厌她,看一次烦一次……不见正好。”
他往前追了几步,然而她伸出手背对着对他胡乱挥了挥,又像在示意他快点滚回去。田田发火的时候是经不得劝的,这点他知道,越劝就越上火,他不敢再冒险。回到实验室里的时候学生们都用一种调侃的表情看着他,脸上带着隐秘的笑容,程牧阳无奈地也跟着笑:“看什么,接着上课!”
然而学生们显然已经心不在焉,各种猜测各种狗血各种冷饭都已经翻来覆去的讨论了好几遍,程教授的桃色新闻很难得,大家显然都等着开开眼界。程牧阳终于受不了大家泛着幽亮光泽的眼神,在第二次出现弄乱线路的这种低级错误的时候,他终于叹了口气:“今天先到这儿吧,下课。”
学生们失望之极,但程牧阳也不是热衷于分享隐私的人,他们到底也不敢太造次,还有男生走过他身边真诚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师,节哀顺变。”
程牧阳想晚上找个时间去向她道歉吧,那个“私下见面”的话真的不是他的本意,他忽然想哪一天应该把自己的脑子做个测试,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哪些东西,为何连这种小事情也会弄砸,是不是需要升级了。
然而晚上就被告知田田已经坐了下午的班机又去了美国,居然连个机会也没留下。
大宝不知道事情的前后始末,听了以后也是大摇其头:“你说你这人……说你智商高吧怎么还尽干蠢事!”
“滚!”程牧阳烦躁地踹开他:“老子不是来听你骂的!”
“啧,真炸毛了啊?”大宝得意地吐了一口烟,“来说说,哥给你想办法!”
不料听完了程牧阳言简意赅的叙述,情海中永远浪里白条的陶大宝居然犯了愁,狠狠吸了好几口才眉头紧锁地抬头:“真要听我意见么?”
“你废话!”
“我意见就是,”陶大宝严肃地看着他,“爱谁谁!”
“……”程牧阳开始后悔自己居然找了这货来倾诉心事。
“我是认真的!”大宝挤进沙发里,“你看,田田那边呢她已经走了你也管不了,再说了那丫头生气着呢你越劝越完蛋!”
果然大家都是了解田田个性的啊,飞机上睡得很香的何田田同学忽然打了个冷战活生生惊醒了,看着外面黑乎乎的一片再次盹了过去。
“其实俩人真非得留一个的话,你还能不知道我什么意见么,我当然觉得媳妇儿更重要了。”陶大宝难得的感性一回,“不过呢,你媳妇儿这次做的的确是过分了,该晾的还是得晾,不能太惯着了,没好处。”
程牧阳重重出了一口气,没说话,只是手里一枚硬币在指关节之间上下翻飞。大宝见他闷闷的,便又劝道:“你放心吧,田田怎么会真生你气……那丫头,顶多就是一阵子的,最多过几天还不就好了!没事,啊!”
是啊,没事的,田田是不会真的跟谁翻脸的,更别提跟他了,程牧阳点点头,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
田田从小多崇拜程毛头啊,上高中了也改不了口。何田田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不可避免地带了点四川的口音,每次叫毛头哥哥的时候别人多半都要听成毛头狗狗或者是毛头蝈蝈,总之就是不对劲,而且这口音一直到长大以后都没怎么变过。
程牧阳在一所学校里蝉联了六年的校草,也算英明神武了半辈子,毁就毁在这令人忍俊不禁的小名上,每当何田田背着书包颠颠地跟在他后面叫毛头狗狗或者蝈蝈的时候,他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学校拥挤的楼道里。
何田田怎么说也是高智商天蝎女啊,当年石榴裙下也是有各种阳光帅气的小男生的啊!看看星座书上怎么说天蝎女的,那都是一水儿的“性感神秘勾魂摄魄”!可本来应该如同女神一般的田田在程牧阳面前的时候那真是能怎么傻就怎么傻,一点都不带夸张的。从小到大多少次田田都被他气得热泪盈眶,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理他,可过不了几个个小时她还是会颠颠地跑过来:“毛头蝈蝈……”
放心吧,田田才不会和她家毛头哥哥生气呢,连豆豆都很笃定地这么对他说。大家都这么认为,大家也都觉得搞不好田田那边下了飞机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果然,田田到了那边好像立刻又恢复了,嘻嘻哈哈地向豆豆保平安,原来该怎样现在还是一样,她似乎真的把那件事情抛之脑后了,被打包起来一同抛弃了的还有程牧阳。
本来其实他们之间联系得根本也不算多,那也是碍于田田的小羞涩和毛头君已然名草有主了的状态。但是突如其来的这种转变让豆豆也有些不适应,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什么情况,她都不再提起和程牧阳有关的东西了,连一起吐槽章梦妍的传统也戛然而止。开始还以为是她好不容易把这次生气时间坚持得稍微长了一点,然而很快又发现,好像情况真的不一样了。
程牧阳这三个字在她那里真的就等同于空气,即使豆豆有意要把话题向他身上引,田田也会再不留痕迹地把话题再挪开,其思维跳跃转圜速度之快令豆豆瞠目结舌。最后豆豆干脆直接询问她是不是真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跟毛头耗下去了,她却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就不能说点别的么?
完了你把她惹火了,豆豆向程牧阳汇报,老娘从来没看见这丫头这个德行过,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是你自己来吧。可是程牧阳还能怎么办呢,说到会哄人开心的本事他还不如家里的那只猫,而且这个时候还千万不能向陶大宝请教,他的那套舌灿莲花的伎俩是田田深恶痛绝的,换句话说就是,你别跟她绕弯子打马虎眼,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何况他从来没哄过田田,每次都是他还没发觉的时候田田就自己好了。
本来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现在居然被摆到了台面上,大宝一向跟豆豆唱反调,这次表示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已经是极大的支持和让步了,大家都把枪口一致对准了程牧阳,认为是他直接造成了今天这种尴尬的局面——其实没事抽风的章梦妍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但是他们的朋友是程牧阳而不是她,至于这两个人到底如何那是他们的内部矛盾。虽然用豆豆的话说,那个贱人算哪头葱,老娘根本懒得理她,但是他们还是得对章梦妍笑脸相迎,要怪也只能怪程牧阳一个人。
“呐,这上面说了,天蝎座的女子……md这也太像了!你听啊!”豆豆捧着星座书念给他听:“有好多天蝎座女子都是一付迷迷糊糊傻大姐的样子。跟朋友在一起的时侯也经常给人占点便宜。”
“而对于一些小事情,她是懒得伤脑筋的天蝎座的人是典型的有仇必报,其实,她心里可是清楚的很,如果你太得寸进尺,那你就准备自讨没趣了。”豆豆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这tm就是何田田啊!”
程牧阳对星座这种东西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天底下那么多11月生的人,都tm一样的个性那不是完蛋了,但在何田田无数次挂断电话屏蔽邮件之后,他竟然也有点疑惑了。
“难道是真的?”
“废话!我跟你说那么多遍你哪次不都说这是伪科学?!现在承认了?”豆豆得意洋洋。
“我是说,”程牧阳抬眼瞟了她一下,“这次她真生气了?”
“……”豆豆扶额,说了这么半天您老的思路怎么才到这个地方!
程牧阳没再想着联系田田,他想如果需要的话那就交给时间好了。时间果然过得很快,那一年圣诞和元旦和春节田田都没有回来,快递了机票接父母去美国一起过年,观光滑雪玩得甚是开心。传到这里的只有各自的礼物以及节日祝福,电子卡做得依然用心,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内容,而他那里则是全无消息。
年关将近的时候章梦妍话里话外想让他跟她一起回老家去见家长,他却说现在时机还没到。他一向有让人抓狂的本事,章梦妍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发泄出来,因为田田的事情现在连大宝对她都是淡淡的了,她也有点理亏的意思。
除夕夜里程牧阳独自呆在家中的房间里,第一次觉得过年是比想象中更加索然无味的事情,可是其他的日子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呢,每天上班下班上课下课作业考试课题实验论文,他一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要振奋精神投入进去的,现在看起来却是枯燥难言。
随手翻开一本书,一句话跃入眼帘:我的生活像一只果子,我漫不经心地咬了几口,但没有品尝味道,也没有注意自己在吃。(杜拉斯《平静的生活》……话说毛头君居然还看这种书,是有多伤不起啊~~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