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坐在吧台边上几乎把所有的酒都尝了个遍,程牧阳尚且还能保持冷静,何田田已经开始东倒西歪了。
“毛头……”她傻乎乎地咧嘴笑,“嘿嘿,你还是没变啊,一直都很好看!”
“嗯,”程牧阳避开她伸过来的魔爪,竟有些脸热,“你喝多了。”
何田田的确也有点酒气上涌了,眼前的程牧阳像是笼了一团雾,就像早期的摄影沙龙里照出来的柔光照片一样。她晃晃脑袋试图聚焦,可他的脸庞还是忽远忽近地看不清。
程牧阳是男人里少见的那种好看,是让女人自愧不如的那种好看,可这么好看却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因为他周身分明透出英挺硬朗的气息,相当神奇——相当可恨。
何田田的妈妈也这么说过,院里这么几个同龄的孩子,没几个长得比程牧阳要好的,男孩女孩加起来也是——尤其是那些泥里滚的男孩子们,大家脸上同样都玩得脏兮兮的,程牧阳就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活泼俏皮,而其他人则被统称为泥猴子。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个宿敌叫做别人家的孩子,这孩子从来不玩游戏,从来不聊□□,天天学习从不耽误,长得好看又听话,回回都是年级第一,什么乱七八糟的比赛都拿奖……院里的妈妈们没几个不咬牙的,咬牙过后各种羡慕嫉妒恨就涌上心头,只能等到回去以后发泄到自家孩子头上。于是程牧阳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其他孩子心中永远的宿敌和永远的痛。
何田田不知几岁的时候学到了这么一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暗暗心想等到程毛头长大了大家一起等着瞧好了,我这么冰雪聪明未必会不如他。谁知造化弄人,程毛头不仅没像她设想的那样红颜易老,反而长得越发出尘脱俗,学业更是一路直升连人生最黑暗的高考和研考都没参加过,可好像也什么都没耽误,普罗大众们在年轻时必做不可的事情他一样没落下。
说起来何田田也算是众妈妈羡慕嫉妒恨的对象,程度大约仅次于程牧阳,但这个“仅次于”就有点不好玩了。他也不是比自己好多少,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哎呀田田生物拿了全国一等啊,不错不错,哟,一等第二啊?我家毛头以前是物理一等第一的!虽然他们隔了好几届本来就没什么可比性,但小小半辈子都被这么个人挡在前面,人生也是相当灰暗的。
何田田相信在这种氛围下所有的万年第二名做梦都想把第一名碎尸万段,如果不是她靠着侥幸的机会考了sat跳出苦海,说不定她就会干出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么他死,要么她疯。
如果抛开这些东西的话,俩人还算是很投机的玩伴。小时候何田田父母经常出差,爸妈一走她除了每天睡觉回一趟自己屋,其余时间就算是寄养在了程牧阳家里。当时的绝大部分原因是程牧阳妈妈做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又特别地喜欢何田田,每次爸妈从外面回来都会发觉何田田略微发福,天长日久之后,何田田从略微发福就可悲可叹地变成了胖丫头一枚。
关于程牧阳“从小就打女人”这罪名是有典故的。某个一如寻常的午饭时间,程妈妈照例给俩孩子夹菜,尤其关注了她:“田田多吃点!好不好吃啊?”
“好吃……”何田田满嘴流油地抬头:“申阿姨我要是永远都在你们家吃就好了!”
“行啊,你来当阿姨的女儿好不好啊?”
田田还算有点良心:“可我已经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啦!”
申明珠于是像普天之下所有热爱为自己孩子没事找事的父母一样,眉开眼笑地问道:“那田田来当阿姨的媳妇好不好?”田田的爸妈万里之外忽然齐齐打了个冷战,程牧阳则立刻抬头瞥了一眼自己无聊的母后大人。
“媳妇是什么?”
“哎呀媳妇嘛,跟女儿差不多,”申明珠无视儿子充满敌意的目光,“你要是嫁给我们家毛头,就是我的媳妇啦!”保险起见还要补充一句,“阿姨就可以永远给你做好吃的了!”
田田侧首看了看装作冷静吃饭的程毛头,仔细斟酌了一番:“不嫁行不行?”
申明珠大跌眼镜:“为什么不嫁?!”我家毛头怎么了哪里不好了为什么不嫁?!心里呐喊不已,但还要强忍地作出和颜悦色状:“为什么啊?毛头哥哥不好吗?”
“不知道,我不是要嫁给男人的吗?”田田振振有词,“毛头哥哥又不是男人。”
“……”程牧阳冷静不能了,筷子一停凶狠地看向她,“你胡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是大宝说的……”何田田断断续续地解释,“那天大宝他们围着墙根尿尿,比赛谁尿得高,毛头哥哥不愿意参加,大宝哥哥他们就说毛头哥哥不是男人……”
程牧阳是嫌弃这种行为有失观瞻又脏兮兮的,可没想到那些男孩子对他积怨已深,围着他齐齐喊道:“不是男人,你不是男人……!”
“哎呀陶大宝是说着玩的,毛头怎么不是男人!”申明珠看儿子脸色渐渐不对连忙插嘴打圆场,“田田你要是喜欢吃阿姨做饭就天天来吃好了,不做女儿也可以的!”
那顿饭程牧阳吃得相当怨念,放下碗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何田田看,越看越火大,伸手便往她毛茸茸的脑袋上重重一拍:“敢说我不是男人,死胖丫头,我才不找要你当老婆呢!”
何田田被他这么一拍,牙齿正巧磕在了碗边上,一颗洁白可爱的小乳牙就瞬间脱离了组织,血流不止。听到嚎啕声的申明珠惊慌失措地从里间冲出来,来不及责难儿子,拎起田田就往街道里的卫生院跑。好在何田田尚处换牙时期,那颗牙本来也摇摇欲坠了,掉了之后很快就会长新的,医生检查之后表示没有大碍,申明珠才松了口气。
当天下午程牧阳被打得相当惨,申明珠拿着竹篾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抽在他的腿上:“你能耐了是不是,会打人了是不是,还打人家女孩子……你丢不丢人!”
程牧阳从来没有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他先是惊惶,后来便接受了这个现实,打就打吧,反正也不是冤枉了他。
“没胸襟没气度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我看以后也没人愿意给你当老婆!”他的沉默加剧了母后大人的火气,最后申明珠打得疲累,竹篾子丢在了一边,“给我滚一边跪搓衣板去!我不允许不准起来!”
其实每个家长打孩子的时候都不过是想要彼此讨个台阶下,如果孩子都像是程牧阳这般硬撑到底,那家长必定会越想越生气。申明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搬过搓衣板,直挺挺地跪下,小腿上的淤痕快要渗出血来。她眼睛一热,立刻想要过去看看伤势,手伸到半途中又忍住了,叹了口气咬咬牙进了里屋。
这一幕何田田自然没有看到,她从诊所回来之后便沉浸在换牙的喜悦中:“你看你看,我牙齿掉了!”
每个被她拦住的大人都要故作惊讶状地恭喜她:“田田换牙啦,那就是要长大了!”
每个人小时候都对长大这件事有着莫名的憧憬,尤其是当医生安慰哭泣的何田田说:“你看,别人第一次换牙都是换的小牙,你一换就是门牙,厉害不厉害?”何田田便认定了这也属于自己身负异禀的一个重要象征,否则为何她第一次换的牙都要比别人大呢!
何田田带着这一美好的想象四处去寻找她的那些小朋友们,询问他们第一次换的是什么牙,最后在众小朋友羡慕的眼光中得意地回到了程牧阳家里。
屋子里静悄悄地,有些闷热,何田田刚走进去就看见了两眼发直跪在沙发旁边的程牧阳。她惊讶无比地跑过去:“毛头哥哥你怎么啦?”
还不是你害的,程牧阳抬头瞟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眼帘去,懒得搭理她。何田田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索性绕到了他那边,很自觉地也跪在了搓衣板上:“嘿嘿,你跪在这上面干吗?好不好玩啊……我没有玩过诶!”
真傻,程牧阳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搓衣板有什么好跪的,还当成个美差,真是傻透了!八岁的程牧阳狠狠鄙视了五岁的何田田,如果当时他知道脑残这个词,那就势必会用在她身上了。
何田田蹭来蹭去觉得没意思,晃了晃程牧阳的手:“毛头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程牧阳轻轻抽出胳膊来,抿着嘴巴不说话。
“毛头哥哥……”何田田不抛弃不放弃地继续摇,“我们出去玩吧?好不好啊?”
程牧阳于是打定主意不理她了,闭上眼睛随她怎么摇去,左右也撼动不了他。
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何田田没了动静,程牧阳于是觑着眼睛去看,这丫头居然跪在那低着头睡着了!可能是不久前才嚎啕过,抑或是午后的环境太安静,想睡觉也是正常的,可是她还跪在搓衣板上诶!妈妈咪啊……程牧阳被深深雷到了。
何田田的脑袋垂在那里一点一点,他弯起胳膊捣了捣她,希望她快点醒过来然后离开这里别让他看着堵心,可何田田居然向着他胳膊的方向倒了过来。程牧阳一动也不敢动,一半是慑于母后的淫威,另一半是害怕她倒在地上又摔在哪里,他还得再挨顿打。最后他只能默默地往后靠了一靠,屁股垫在脚踝上头,何田田顺势就枕在了他膝盖上。
她的脸睡着之后泛着异样的光泽,像是他们经常吃的哪种水果。何田田的妈妈怀孕的时候很奢侈地用牛奶当开水喝,才有了她如今的好皮肤。她的脸上常年都是白里透红胖乎乎肉墩墩的,用陶大宝的话说,就是“那脸瓷实得,跟小屁股似的!”大人孩子哪个看上去都想拧上一把。程牧阳常觉得陶大宝说话粗俗,但这个比喻既别致又到位,他也只有赞同的份。
何田田睡了多久程牧阳就看了多久,直到申明珠在屋里终于呆不下去偷跑出来看儿子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囧囧有神的场景。程牧阳眼巴巴地瞅着妈妈,睫毛扇啊扇的,申明珠苦笑不得地上前捞起田田:“田田醒醒,外面睡着凉了,跟阿姨到床上去睡吧?”
何田田朦胧中想站起来,无奈腿上传来一阵酸痛:“……疼……”
刚刚那会儿睡是睡了,可下身还保持在搓衣板上,现在被拎起来的时候才觉得疼。小孩子肉嫩,申明珠这才发现她腿上早印了无数道红色深痕,触目惊心的样子。她慌了神,立刻把自己儿子也特赦起来,发现他腿上的状况虽然稍好,可走路也有点跌跌撞撞的,申明珠懊恼,坏了罚过头了。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床上接受活血化瘀膏的洗礼,何田田疼得嗷嗷叫,程牧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并且腹诽着,叫吧叫吧,要不是肉多怎么会这样。
“田田啊你怎么想起来去跪在那上面的啊!”申明珠痛心疾首,这要真弄出毛病来了人家爸妈回来要怎么交代喔!
何田田嗫嚅着:“……我以为是好玩的呢……”
“那怎么会好玩?!”申明珠匪夷所思,“你这孩子也真是……”
“我不知道啊,”何田田小声申辩,“我妈妈没让我跪过……”
申明珠闻言不再说话,片刻过后叹了口气:“唉,你爸妈到底怎么想的,怎么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在家里!这要是……”
她不叹倒还好,一叹之下把何田田憋了老半天的眼泪顺利地弄了出来:“阿姨我想妈妈……”
申明珠鼻子一酸马上把她抱在怀里:“不哭不哭,好孩子……不是还有阿姨在么?”说着说着自己一包泪也汪了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抱头痛哭成一团,程牧阳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看着,颤颤巍巍地开口:“妈妈……”结果瞬间被妈妈捞到怀里,肩膀上的衣服都弄得湿唧唧的。
待到天黑透了的时候两个人的腿终于算恢复得差不多了,程牧阳摸着腿肚子上的淤痕,觉得自己再倒霉也还是个有妈妈照料着的人,再加上何田田始终对他笑脸有加,心下就开始恻隐起来,终于讷讷地问了何田田一句话:“……你的牙齿,疼不疼?”
“还是有点疼的,不过呢……”何田田立刻神采飞扬起来,叽叽呱呱地对着他炫耀了自己的独特性。
田田说话漏风,但并不妨碍她自我膨胀的心情,程牧阳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拆穿,最后突兀地问她:“你今天别回去了,就在我们家里睡觉吧?”
申明珠马上接口:“对对,田田今天不回去了,就跟阿姨一起睡吧,晚上这腿还要再搽一遍药膏呢!”
田田愣了愣,随即又咧着嘴笑:“好啊!”
当晚两个孩子窝在沙发上唧唧呱呱了许久,程牧阳历数陶大宝的种种无聊劣迹,用意十分可疑;何田田由于深恨陶大宝平时见面就要捏疼她的脸蛋,此时也顺理成章地与程牧阳达成统一战线,他们以后都不跟陶大宝玩了!陶大宝由是着实被俩人无视了很久,委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