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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无不透风的墙(1 / 1)

包袱上的死结终于解开,露出内中一沓湿淋淋的布料,腥臭扑鼻。

苏晏被熏得后退半步,从云洗手中拿回火折,说道:“此物腥秽,未尘兄再退远一些。我自己检查就好。”

他屏息把火折移近,用花铲拨弄布料,发现是一件外袍和曳撒,外袍污渍斑斑不辨原色,但曳撒湿透了仍能看出图样,上半身柿蒂窠过肩蟒妆花,下摆四合如意云纹,的确与他射柳那日所穿的毫无二致。

苏晏从衣物间拈起一小片乌青将烂的草叶,嗅了嗅,若有所思。

云洗忍着污臭问他:“可是血衣?”

苏晏点头:“是。”

“那崔状元……”

“嫌疑很大。即便不是凶手,为其掩埋证据,也算同伙。”

“此事,清河打算如何处置?”

苏晏弹掉草叶,拍了拍手,起身答:“我去叫崔屏山来当场对质,先弄清楚事情真相再上报,以免坏他名声。还请未尘兄留在此处,保护现场和证据。”

云洗皱眉:“你一个人去找他?万一他见罪行败漏,凶性大发,当场袭击你,你如何自保?还是直接上报,让刑部来定夺。”

“我总觉得他并非本性凶残之人……”苏晏叹口气,“再说,毕竟相交一场,我若在尚未盖棺定论之前,就把事情做绝,一点活路不留给他,万一此案另有隐情呢?万一他是被凶手胁迫呢?岂不是害他性命。”

云洗沉默片刻,道:“清河推己及人,宽睿通达,我不及你。”

苏晏失笑:“未尘兄谬赞,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将火折吹得更亮一些,正打算原路返回,云洗忽然叫了声:

“苏清河……”

苏晏闻声回望,见一袭浅色衣裳临墙挺立,玉树皎然,明昧不定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犹如余晖下的冰峰,美而苍凉。

这一瞬间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只归于一句:

“你可要看一看,传言中的潜龙遗迹。”

苏晏不解地朝他走近,一同站在朱红宫墙的墙根。云洗指了指不远处,“就是那处豁口。”

说是豁口,其实仍有两丈高,十余步宽度,比起三四丈高的城墙顶,像个缓降的壑谷。

这段南墙,既是小南院的宫墙,也是内皇城的城墙,墙外便是临河大道与护城河了。

“这都几十年了,怎么就不填上呢?”苏晏说,“平白留着个豁口,看着多难受。”

云洗道:“毕竟是先祖诏命,后人也不好违背。再说,城墙的豁口犹可砌填,人心的豁口又如何砌填呢?”

苏晏注视他,轻声问:“未尘兄可是心中有事?不妨告知一二,我虽能力微薄,也愿尽力为君解忧。”

云洗不由得逼近一步。

对方站得太近,几乎鼻息可闻,苏晏有些不自在,随之退了一步,后背紧贴宫墙,冷硬感从衣物外渗透进来。

云洗伸手撑在朱红渐褪的墙面,将他圈制于双臂之间。淡幽梅香如网笼罩,苏晏呼吸不畅地喘了喘,嗓音干涩:“能不能,退后点说话。”

“不能。”云洗近乎无礼地拒绝,右手在他脸侧墙面轻轻摸索,指尖与颊肤鬓发似触非触。

苏晏轻抽口气,听见耳畔的空穴风声,时断时续,宛如海螺里的呜咽潮音。

那是宫墙上镶嵌的“透风儿”,巴掌大的方形小窗,雕花镂空,为砌在墙体内部的承重木柱通风防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俗语正是由此而来。

若是内外不能正常流通,闭塞久了,便要生霉。墙与人心,或许真的相类。

“未尘兄……你这是……”苏晏鼻音微颤,忍不住去抓云洗的手臂。

云洗撤臂,左手握住他右手掌心,十指交扣,将他手背坚定地按在墙面上,不许动弹。

“闭眼,”他低下头,抵着苏晏的前额,清冽声线显得有些暗哑,“别看……”

苏晏真的闭了眼,呼吸轻促,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了几下,似在等待一个不知好坏又势必会来的结果。

云洗的右手抠开已撬松的“透风儿”,手指捏住钉在木柱上的一物,拔出来。

他的动作悄然无声,轻巧却又凝重,眼底闪着一点凄冷的光,像月夜下的碎冰。在最后一刻,他全无犹豫,破釜沉舟似的将手中之物送入苏晏的体内。

苏晏猛地睁眼,空余的左手紧扼住对方手腕。

云洗手持一柄尖细的短剑,样式颇有点像豫王的“钩鱼肠”。利刃在刺入苏晏腹部前,被金丝软甲挡住,不能再进毫厘。

苏晏左手扼住对方手腕,将关节用力向后翻折,要迫使他弃剑,右手也在极力挣脱桎梏。两人各自发力,像一对狭路相逢的困兽,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拉锯。

“你就是杀害叶东楼的凶手,为什么?”苏晏咬牙问。

云洗不答。

火折已落地,周围林木幽黑,云层中月轮隐现,忽而洒下一地水银。

云洗一双深长的眼睛就在这月光下冷冰冰地看他,仿佛不屑交出心思答案。

他反问:“你身穿内甲,早有防备,又对此毫不吃惊,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来的?”

苏晏答:“破绽很多,但真正让我怀疑你的,是屏山床下沾泥的鞋。如果我没猜错,那双靴子其实是你的。你们身高相近,鞋码也差不多,但‘差不多’仍然有差。43码与44码的区别,你可能并不在意,我对此却敏感的很,毕竟买短一码,打球就要磨脚。”

他的后半截话有些古里古怪,但云洗大致听懂了,眼神中露出遗憾之色。

“还有昨日午后,其他人都在殿内焦急等待询案,我看见你在树下池边观鱼。”

“观鱼也有破绽?”

“你没有,鱼有。你走后,我好奇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除了散游的锦鲤,还有不少乌鱼、鲶鱼之类,并未见人投喂饵料,却在某处聚集成团,徘徊不去。我当时觉得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直到方才,我从包袱里的衣料上,发现一片烂掉的水草叶子,才恍然明白,之前这些血衣并不是埋在土里,而是被丢进水池,才引来肉食鱼类追逐血腥味。我想你在观鱼之后,也意识到这个破绽,怕人发觉,于是趁夜将包袱又捞回来,埋在林子里。包袱泡水湿透,所以才把附近土壤都浸湿了。”

云洗沉默,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论见微知著,我亦不及你。”

苏晏与他僵持良久,力竭地喘口气,向外猛一推,从墙根脱身而出,往黑黝黝的林子里跑。

没有火折照亮,只能凭借忽明忽暗的月光和对来时路的一点印象,尽量接近大殿,再高呼求助,引人来救。

云洗也猜到他的意图,反应迅速地扑上来,剑尖在他胳膊后侧划出一道血口。

苏晏身上的金丝软甲只能护住胸腹等要害部位,护不住手脚,这一下疼得火烧火燎,但他没顾得上看伤口,一股脑地往前奔。

脚下青苔湿滑,月光隐没时他看不清路,踢在树根上摔了一跤。

云洗自后方赶上,举剑刺他头颅,被他用力拽住衣袖,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下你可全身都脏了。”苏晏扭夺他手中兵器,生死关头,居然还有心情说笑,模仿他的话揶揄道,“衣物脏了犹可清洗,人心脏了又如何清洗呢?”

云洗咬牙:“人心本就是泥潭,世人皆污浊不堪,洗不洗都是脏的!”

苏晏腿侧又挨了一剑,所幸没有割到动脉,流血不多,但他也连撕带咬地夺下了短剑,紧紧压在云洗颈间,制住了对方。

他揪住对方衣领,将人怼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喘着气道:“我早该想起,恩荣宴那日,在后园假山里发生口角的两个人,并非豫王和叶东楼,而是你与叶东楼。”

假山深幽处似有人唧唧私语,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听壁角这种事还是少做的好,苏晏转身欲走,却听到一线陡然拔高的声音:“……好说歹说,你怎么这般不晓事?”

另一个声音轻柔含糊,隐约道:“……难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见不得人拿死来说事……”

“叶东楼说的‘以死明志’,明的什么志?你是不是曾与他私定终身,却发现他与豫王之间的暧昧关系,气恼不过,才与他理论?他当时矢口否认,甚至以性命发誓。而你信了他,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份信任完完全全是个笑话。”苏晏逼问,“金榜题名后,叶东楼一夜之间升迁户部,坐实了奸情,所以你因爱生恨,设局将他杀死,是不是这样?

“我能理解你痛恨豫王轻浮放浪,故而用他的佩剑作为凶器陷害他,但又为何要牵扯上我?我与叶东楼并无任何瓜葛,自殿试传胪之后,也从未见过面,此事与我何干?”

云洗语带讥诮:“如何无关?不过小半年,新宠已成昨日黄花,听闻饲主又有了新的心头好,便郁郁寡欢,哭哭啼啼,甚至回来找我诉苦求助,连读书人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苏晏一怔:“心头好……指我?这个……豫王积习难改,朝中那么多齐楚的少年官员,他又不独骚扰我一个。”

“可叶东楼认为,你是不同寻常的一个,教他生出了极大的危机感。我忍着恶心劝他,既然选择依附豫王,就早该料到有今日,他不但得忍这一次,还得忍下一次,无数次,直至被人弃如敝履为止。”

“忠言逆耳,他是如何回应你的?”苏晏问。

云洗冷笑:“他说,只要能留住豫王的心,死也甘愿。”

“所以你就杀了他?你想让他明白,就算是死,痴想也永远是痴想?”

“他已经烂到芯里去了!我与他四年同窗,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半点龌龊过界,他又是如何回报我的?一面说着以死明志,一面与豫王勾搭成奸,被恩主冷落厌倦了,又来找我重修旧好……你说,人怎么就这么贱呢?”

苏晏叹道:“但你本可以不搭理他,依然活得清清白白。就像我脸上有污渍,你愿意提醒,便提醒一句,懒得说话,转身离开即可,又何必动手去擦,脏了袖子。

“叶东楼负你,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他的事。他德行有亏,你可以鄙夷他斥责他,甚至弃之不理,却不该生出杀心,最后将自己也陷进泥潭里去!”

云洗不吭声,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苏晏又道:“你若只是一味恨他,找个暗室将他直接了断便是,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你又不甘心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你不仅要用他的死,洗刷他身心的脏污,还要用他的死震慑众人,报复豫王,惩罚我这个导致他失宠的‘新欢’。

“惊吓到卫贵妃,只是个意外,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而我如果被你成功陷害,百口莫辩地死于冤案,你的杀戮便会终止吗?

“不会的。你会出于对叶东楼的复杂感情,继续替他扫除‘情敌’。豫王勾搭一个,你就会杀一个,再设法栽赃在豫王身上。你会/阴魂不散地缠着豫王,因为在你体内住着叶东楼的执念,那是你对他的祭奠与赔偿。

“——叶东楼坠楼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关于豫王?”

“……他说他心中没有悔,只有怨,希望豫王不再对任何人动心,永远记得他。”云洗缓缓道,“这是他生前与死后的夙愿,我既然决定亲手为他送行,便要替他完成。”

苏晏惋惜地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为叶东楼,还是云洗。

“未尘,未尘……心未生尘,澄澈如洗,你终究还是辜负了双亲期望。”

云洗喃喃道:“君非青铜镜,何事空照面。莫以衣上尘,不谓心如练……我却正相反,再洁白素净的外衣,也藏不住一颗蒙尘之心。”

他叹口气,闭眼:“我不想被弃斩于市,受贩夫走卒唾骂,你给我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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