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爸爸和宋四叔全身僵硬,一人一手吊着礼品,另一手被老爷子握住,然后被那种老父亲般欣慰的目光注视。两人双双沉默,想想他们有几十年来没再受到这种老父亲目光的注视……莫名的就手痒。
“亲家欸,咱们是要办几次婚礼呀?中式的、西式的,在这儿办一场,国内再办一场如何?”
宋四叔动了动胳膊,回头看媳妇:“我咋听着这话特别熟悉?”
宋四婶:因为咱刚在英格兰尤金妮公主那儿听回来的。
老爷子一拍手:“照我说,咱就国内国外中式西式都来一场,如何?”
宋爸爸张口:“……”
老爷子想到什么似的打断宋爸爸:“我得拟张请帖,把以前的老兄弟都请过来。兄弟都拖家带口……这人就多了,得找个大点的地方。我江家娶媳妇,排场要大,得请媒体,上报上电视上网络。覃覃,这事儿你搞定,规模排场不能输给总统竞选那场面。欸?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甚至想打人。
宋爸爸勃然大怒,正要怒喝——
老爷子恍然大悟,又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得先请亲家,我得派辆飞机过去把国内的亲家们都请过来。亲家啊,您说我这安排对不对?咱中国人,结婚排场就不能低,人生头等大事。哪像现在年轻人,到民政局扯个证就完事儿了。连个酒席都不摆,这要放我们那年代,无媒苟合,媳妇不是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那叫妾。老弟啊,你说我说的对不?”
向来看不惯年轻人生活方式将之称为懒惰的宋爸爸深以为然,他一个女儿是不婚主义者,交个男友十几年跟夫妻一样生活偏就是不肯结婚,道是好聚好散好办事儿。他一个儿子不声不响的结婚生娃,不跟家里头讲不摆酒席的,把他气个够呛。
老爷子这话就是说到他心坎里去,宋爸爸回头就瞪了一眼自家儿子,谁知瞧见他和艾伯特手牵着手特别亲密,当即就恼了:“你们两个,放手。分开。两米……三米远。快分开!”
宋朝磨磨蹭蹭的刚松开手,艾伯特猛然抓住,握得更紧。宋朝抬头,看见艾伯特低头偷偷眨眼,忍俊不禁,抖着肩膀小声说道:“先放开,让爸爸看见了更讨厌你。”
艾伯特小声说:“我这一天都没怎么碰到你。”
宋朝瞪他一眼:“少碰一天。”
艾伯特说:“要是我被爸爸妈妈赶出去,不让见你。我得熬好几天不能见你,多惨。”
“惨哪了?别卖惨。”
“宋朝!”
宋朝一个激灵连忙挣脱开艾伯特的手,跳开到一旁。宋爸爸瞪完后发现不对,现在重点不是宋朝,应该是眼前这个自称亲家的老爷子。
宋爸爸警惕的盯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这老爷子厉害。三言两语得他认同,三番两次转移他的注意力,关键是他觉得老爷子说的还挺对。这段数高,怕不是搞传|销的?
宋爸爸谨慎以对,腹中备好了草稿准备一战到底。谁知刚开口,老爷子转身留给他一个矫健的背影。
宋爸爸:“……”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老爷子走到宋善琴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满意极了。这媳妇,看长相就是贤良淑德那一类型。而且温婉不缺乏强势,看把他那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儿子给抽成什么样儿了?
瞧着就是个镇得住场子的好媳妇儿!
老爷子笑眯眯:“儿媳妇欸——”
宋善琴僵着脸,捧着抽成了枝干的花束干巴巴的站那儿。
老爷子非常满意她:“我儿子没啥优点,人特烦。但有一点,专情宠媳妇,这点随我。”
江大佬斜着眼睛瞟老爷子,当初是谁说每个大佬总有无数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的?
老爷子看他儿子那蠢样也想学宋善琴抽他,个二百五的蠢货!
“儿媳妇欸,我就他一个儿子,家业肯定要他继承。还算有钱,虽然平时不学无术,但是有张大学文凭。虽然自大傲慢,但是宠媳妇儿。虽然有个儿子,但我孙孙乖啊。还会赚钱,不用你操心的。都二十好几,也好养活,给口饭吃就行。不用管。你瞅瞅,我这傻儿子成不?满意的话咱这就签证,我给当主婚人、见证人,他要对不住你,爷爷我第一个抽他。”
回头冲着二百五江大佬大吼一声:“单膝下跪,戒指奉上!”
江大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跪下,奉上求婚戒指。动过一气呵成,也不知道练了多少遍。
面对这‘深情款款’、‘情深意切’的场面,宋善琴额头不断的抽抽,抽得她头疼。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许多年还要再经历一遍这种蠢到不行的求婚场面。
抖着手指指着江大佬,宋善琴说:“把脸遮上,不想见你。”
江大佬委屈,老爷子一巴掌抽他后脑勺:“媳妇让你干啥你干啥!”
江大佬委屈的以手覆面,“媳妇,你不喜欢我这脸啊?没事的,多看看就习惯了。”
宋善琴右掌秃噜了一下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完了问:“我儿……你儿子,在、在哪儿?”
江大佬沉默了一会儿,不太开心的说道:“我儿子没我帅……”
宋善琴暴怒:“放屁!就你这磕碜样儿比得过我儿子?”
江大佬愣了一下,放下手掌爽朗的笑:“媳妇儿,你应了?”
宋善琴:“脸遮上!”
江大佬连忙遮挡住脸,心里有些委屈。不明白媳妇儿这都答应了,怎么还讨厌他这张脸?难道真那么丑?
灰心失意的了好一会儿的江大佬很快就恢复精神,自信心爆棚。媳妇肯定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他这个长相,没事儿,多处处。处久了会爱上他的。
江大佬幸福又自信的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老爷子已经打算放弃他了,侧身招手:“覃覃,过来。”
宋善琴看着那个高大俊朗的青年走过来,眼里就只剩下这么个人,笑脸盈盈。这人是她的宝贝,她的骨血,从她的身边被生生夺走的骨血。失去他,便像是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宋善琴颤抖着,激动、思念、悲痛、遗憾、喜悦,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仍旧记得身怀六甲时的温柔和爱意,那是她第一次当母亲的心情,既感动又新奇。她记得那孩子小手小脚踹动肚皮的频率,和孩子互动的感动。她一说话,肚子里的孩子就会踢动一下肚皮回应着她。她甚至记得孩子心脏跳动的频率,一蹦一蹦的,那么微弱却那么强有力。
孩子还没出生时,她便知道这是个男孩。好动、活泼、调皮,但是孝顺。
她曾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描摹猜想孩子的样貌,在丢失了他之后用了整整二十年描摹猜想他的样貌,她错过了孩子二十多年来的成长,而今终于见到了。
眼前的青年,跟她所猜想的相差不大,一样俊朗,一样聪明。
宋善琴捂着嘴激动的哭泣,眼睛溢满了泪雾仍旧不舍得转开。她哽咽着,悲痛和欢喜交加,不知不觉就感染了旁人。
周围的人隐约猜到了什么,老爷子后退几步,他来得晚没听到宋善琴他们喊江拾忆原先的名字。然而江覃听到了,再看宋善琴这模样还能猜不到吗?
至于宋家人一个个都知道宋善琴的那段往事,方才也都听到了那名字。再结合宋爸爸和宋四叔等长辈们对江拾忆怒目而视的态度也就猜到了,只是他们没想到事情真就那么巧合。
实在是……太神奇了。
众人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谁都不忍心打扰。
江覃的脸色有些复杂,瞥了一眼显然也惊呆了的江大佬,踌躇着问:“你是……我妈妈?”
宋善琴陡然就崩溃的大哭,扑上前抱着江覃不断的叫他的小名:“晨晨——”
宋朝忍不住鼻酸,扑进艾伯特怀里,后者连忙搂住安慰。宋家人皆都不由自主红了眼眶,看到过宋善琴行尸走肉般的样子他们都希望她能找到那个失去的孩子。就连宋爸爸此时都撇过头不看。
江大佬怔忪,盯着母子两人不说话。
求婚策划团队纷纷抹泪,完全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这出千里认亲的戏码。太巧合了,实在是缘分!
他们原先还以为肯定会是多人混打的场面,都已经做好了叫救护车的准备。没想到居然是一场老情人见面会。
实在是太感动了!
等宋善琴终于平静下来后,众人都围坐在一块儿静静的不说话。江拾忆站在宋善琴旁边,难得的沉默认真。宋善琴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握着儿子的手不放开。
江覃在一旁笨拙的安慰她,其实今天他受到的惊吓也是蛮多的。原先以为是有个后妈,谁知是老情人,后来就变成了亲妈。
太戏剧性了。
任是谁都得先缓缓,可他看着刚认的亲妈那伤心激动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宋朝让艾伯特拉了一下,低头一看。艾伯特轻声说道:“坐下来。”
艾伯特坐在椅子上,而宋朝坐扶椅上。艾伯特便想起来,把椅子让给他坐。宋朝摇摇头:“没事儿。我坐这就行。”
艾伯特便不再多说,只是一手占有欲十足的揽着宋朝的腰。两人都把心力放在宋善琴和江拾忆的事儿上面,宋爸爸同样是把注意力放在宋善琴这事上面,没有先处理他们两人的事。
沉默良久,老爷子先开口,他辈分最高,年纪最大,正好问问是怎么回事。
一问出口,倒把所有人的怨气、怒意全都引发出来似的。宋爸爸和宋四叔等人毫不掩饰对江拾忆的痛恨,宋爸爸看了一眼宋善琴,叹口气说道:“怎么回事?还不是有人始乱终弃,诱拐了大丫头,抢走了她的孩子之后一走了之!”
江拾忆手抖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他不敢想象,如果宋善琴就是被他忘掉的那个妻子,那么在他失忆的这二十几年来,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宋善琴是怎么走过来的。
老爷子心惊,便再问了一遍。
宋爸爸本不欲多讲,怕伤了宋善琴。宋善琴再见到儿子却已然不在乎当年的那些伤口,将曾经全都说了出来。“……晨晨一岁半的时候,仇家找上门。他抱着晨晨,我们分两头跑。我跑了出来,他不见了,带着晨晨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到每个医院去找,每个停尸房都去看了。都找不到人,我没办法了。都找不到。后来浑浑噩噩的,多亏小宝儿把我救活了回来。”
宋善琴轻描淡写的说,但每个人几乎都能感受得到她当时的绝望和无力。一个沉浸在幸福中却突然厄运降临的女人,一个被剥夺走了至亲骨血的女人,每天奔走于医院和停尸房之间,希望一次次降临,又一次次破灭,最终回归于绝望。
江拾忆红着眼眶,想碰宋善琴却不敢碰,他嘶哑着嗓音说道:“对不起。”
宋善琴抬头看他,眼里有没办法消去的恨意:“我不可能说不恨你,你活着,但你为什么二十多年不来找我?你活着,为什么让我和晨晨母子分离二十多年?你剥夺我妻子的身份,我能原谅你。可你剥夺我身为母亲的职责和权利,我没办法不去恨你。”
江拾忆嚅动了几下嘴唇,所有的歉疚都汇成了一句话:“对不起。”
老爷子沉重的叹口气,说道:“这事情怪我,二十几年前我救起他的时候,他前尘尽忘。”
宋善琴红着眼睛,笑了一下:“什么意思?”
“失忆。”老爷子比着脑袋,说:“磕伤了脑袋,血块堵着。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失忆?”
宋善琴笑了一下,眼泪就掉下来。
她如何能接受这个真相?真相是谁都没错,谁也没有背叛谁,只是因为失忆。这千万分之一的医学怪病,这样狗血甚至于好笑的原因,却是她近二十多年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
这多可笑。
“当年他身上的血衣,沾的血我拿着去检验了一下,然后和覃覃做了dna对比,相似度高达90%。但是那血不是拾忆的,我便猜到是你,以为你早就遭遇了不测。为了治疗拾忆,就带着他和覃覃到了美国。也把我的猜测告诉了他,他也以为……你死了。如今想来,实在是太草率了。”
“荒谬!”宋爸爸拍桌,对覃延卿(江拾忆原名)这人是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当年这人偷偷拐走了宋家的大姑娘他就不喜欢这小子,天生混黑的,迟早要出事。后来真就出事了,可他自己跑到美国来痛痛快快的生活二十几年,独留宋善琴痛苦了二十多年。他是有父有子,指不定还有红颜知己相伴。宋善琴呢?
失了丈夫丢了儿子,他一句失忆就能把前尘揭过?就能既往不咎,妻儿伴身边?
反正宋爸爸是不能接受的,别说他,宋家人都不能接受。
宋爸爸指着江拾忆说道:“你失忆,你活得好好的。你儿子在身边,你有财富,你要什么有什么。人生赢家。你快乐的时候,你纵情欢笑的时候,善琴失魂落魄,终日以泪洗面,疯疯癫癫的。你享受着生活的时候,善琴一个人孤苦伶仃,封闭自我。她这二十几年来要不是惦记着我们这些亲人早就活不下去了,她那是心死!心死了二十几年!”
宋爸爸的咆哮声仍旧有回音,咆哮出来的愤怒是替宋善琴把她二十几年来的悲伤全都诉说出来。这是个意外,谁都不好受,谁也没错。但相比较起来,没有痛苦过的人总是要被指责更多。
这回,老爷子没偏帮江拾忆,这事儿他插不了手。即使当年受伤的江拾忆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多,复建用了一年时间。后来有段时间拼了命的想要回忆过去,却适得其反。
好几次,老爷子起身都看见他坐着到天亮。整个人看起来孤独迷茫,像个迷途的旅人。老爷子知道,江拾忆是忘了路,回家的路。那家里,有着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
可惜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想不起那个最重要的人,随着一次次寻找石沉大海,随着江覃的慢慢长大,江拾忆也就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但老爷子知道,他没放弃那个忘记了的重要的人,只是藏在了心底深处。
江拾忆盯着宋善琴,慢慢跪下:“对不起,我没办法祈求你的原谅。”
他没有跟宋善琴解释当时他有很多次回来寻找自己的妻子,只是找错了地方。当年老爷子是在香港救的他,身上没有什么证件。他以为他是在香港遭到追杀和妻子分散的。却没有想到不是在香港,而是和香港一江之隔的s市。
江拾忆是个奇怪固执的人,没多大的善心,但很坚定,而且清醒。他失去了记忆,却有一个孩子。他喜爱那个孩子,这证明他不讨厌孩子的母亲。在他的认知里,能够生下他的孩子的人一定要是他的妻子。而他,必定很爱他的妻子。
所以当初江拾忆不信老爷子的话,二十多年来没遇到喜欢的女人哪怕和其他女人逢场作戏都不愿意。他这人,随心而为,却因此,比任何一个修道士更为束缚自己。
但这些,江拾忆不会告诉宋善琴。
告诉她做什么?比惨吗?总的来说都是他对不住宋善琴,是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是他带走宋善琴唯一的慰藉,令他的妻子二十多年来都活得不快乐。
光是这些,江拾忆就觉得足以杀死自己一万次。
“我爱你,无论是二十多年前的我还是今天见你一面的我,都只会爱你。只会对你一见钟情,就算我不记得我们的过去,不记得怎么遇见你。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对你一见钟情。”
江覃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向古板自恋的老爹能够说出这么高明的情话,动人至极。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忍不住期盼:“妈妈……”
宋善琴握紧了手,抿紧了唇。不说话半句话。
江拾忆不气馁:“你没办法原谅我没关系,我重新追求你。你怎么打骂都没关系,我不会放弃。你是我的妻子——”
宋善琴打断他,试图用冰冷的语气说:“我们的婚姻早就作废。”
江拾忆放柔了声音:“我们再结一次,我再追求你,再跟你求婚。好不好?”
宋善琴拒绝:“不好。”
宋爸爸和宋四叔等人解气,嘲讽的哼了哼。
宋朝睁大眼看得很惊奇,艾伯特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手和宋朝的手相牵,两人姿势亲密至极。宋爸爸回头看,勃然大怒,用力的咳了咳。
宋朝吓了一跳,连忙推开艾伯特站起来,冲着宋爸爸嘿嘿一笑。宋爸爸冷哼一声回头继续盯着江拾忆,给对方施加压力。
艾伯特偷偷的笑,宋朝见状,推着他低声道:“笑什么?”
“没笑。你来坐。”
宋朝压着艾伯特肩膀,阻止他站起来:“不用。正巧我腿有些麻了,站起来使使力。你继续坐,我靠会儿。”
说完,绕到椅子背后,两手搭在艾伯特肩膀上靠在他后背,头亲密的搭在他颈窝上。这姿势比之前那个还亲密。
艾伯特说:“你不担心大姐?”
“大姐大姐叫得还挺快。”
艾伯特轻笑:“迟早的事。”
宋朝轻哼了声,说道:“放心吧。别看大姐这会儿哭着,心里头其实高兴居多。哭了好,把委屈都哭出来,心里头就不闷了。大姐什么事都往心里头藏,可我们都知道她心里最痛的是什么。她最痛的就是丢了孩子,如今孩子到了身边她高兴。至于江拾忆……哼,我现在才不承认他是大姐夫,他让大姐吃了那么多苦头,哪儿那么轻易原谅?不过现在是好了,感觉皆大欢喜啊。大姐多年夙愿,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