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叔第一次看见那个清贵端方的殿下露出这样无措恐慌的神情,心间自责难以再盛,恨不得当场以死谢罪。
若无广安王,便无他钱某人的性命,如今,他却这般辜负了他的信赖。
广安王任何交代的事务,他从来都不过问,即便再是疑虑,他也是恪守本分,按着他的命令行事——他自是不知这个孩子的由来,只知殿下畏怕他的降临。否则这避子汤何其寒重,殿下仍还是不顾身子一碗接着一碗喝,险些连身子都喝垮了,然而却依然避不了妊子的结局。
钱叔虽是一介乡医,然而自问精通岐黄之术,殿下的脉象已是明明白白断无子息可能,可如何怀上的,这个中缘由,他着实是想不通。
正垂泪不已,听得上首之人急促的声音:“给我一副药。”
李元悯骤然起身,匆匆冲到钱叔面前:“快去给我备一副药,干净利落……”
他虽没有明说,可钱叔怎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下连连磕头,涕泪横流:“殿下万万不可,您摄食避子汤药过多,已是伤了基底,若是那虎狼之药下去,恐是血崩,性命不保!”
但见眼前之人打了个踉跄,险些昏厥过去。
钱叔忙上前扶住了他,见他面上已是无神,惶恐至极:“殿下!殿下!”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内一切物事顿时隐入暗哑的光景之中,如暗涌的潮,吞没了一切。
许久了,一丝微弱的声音道:“你先下去吧。”
钱叔踯躅,正待含泪劝解些,可眼前之人早已是目色发直,听不得他一句半句了。只长长叹息了一声,踽踽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人躲在暗处,跟他一样历经着这一切悲愁。
阴暗的拐角处,藏匿其间的倪英泪流满脸,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不肯让自己发出一丁半点的声音。
天彻底黑了,房中之人也没有唤人来掌灯,只静静地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松竹不安地守在门口,时不时伸着脖子往里面看了看。
“松竹……”里头一声若有似无的声音。
松竹心间一凛,匆匆提脚进了去。
黑暗中,他看不清李元悯面上的神色,只觉得他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似的,耸拉在那里,毫无生气。
“不必准备晚膳……本王乏了,躺一躺,不必扰我。”
眼前人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起身,摇摇晃晃去了寝房。
松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背影。
纱幔静垂,阴暗的床榻边,静悄悄地坐着一个人。
他双手撑在两侧,低着头,很快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沾湿了他腿上的衣摆,晕染开来。
他想,为何会这样。
此事上他并非轻率,虽钱叔断定了,可他仍不放心,又私下找了数位名医反复诊察,都说了他断无子息可能。
可为何命运总是这般开他的玩笑?
他想起了备受□□的童年,想起了那根屈辱的贞操带,想起了这些年因着这畸形的身子受的苦,一切的一切,仿佛告诉他,无论他如何挣扎,都逃不脱这副畸形身子带给他的命运。
目光落在小腹上,他却是连忙拉开了被褥,慌不择路地躲了进去,从头到脚盖得紧紧的,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背负重责的藩王,他与儿时那个瘦弱的幼童无异,只是个惶恐不安的孩子。
倪英一直守在门口许久,站的脚都麻了,才擦干了颊边的泪痕,推门进了去。
房内漆黑一片,倪英撩开纱幔走到了塌前,缓缓蹲了下去,眼前素锦被褥隆起一个包,像个脆弱不堪的屏障,她喉头哽了哽,轻轻地揭开了被子,露出里面一张苍白的惶恐不安的脸。
“阿英……”眼前人强撑着,却怎么也撑不住,只抖着唇流泪,“阿英。”
倪英却没有跟着哭,只朝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殿下别怕。”
她抚着他的脸,全然抛弃了世俗礼仪,爬上了床,将他的脑袋紧紧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如同儿时她受过的那份温柔。
“殿下别怕。”她一直重复着。
怀里的人抖瑟得厉害,像是畏寒一般。
许久许久,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在少女温柔的抚触中睡了过去。
更深露重。
庄严威重的高宅大院繁灯似锦,兵士们紧张巡逻着,偶有一二百姓路过,亦是望而生畏,躲得远远的。
曹纲捧着几册卷宗匆匆踏入了议事厅,里头灯火通明,厅中上首一个高大的男人大马金刀坐着,翻阅着眼前的书册。
鬓若刀裁,眉目冷峻,气度俨然,与生俱来的一股无形的威势。
曹纲心间暗暗称赞,深吸一口气,将案卷堆放在桌面上,恭恭敬敬道:“主帅,原两江大营的兵力已归编完毕,还请过目。”
“好,放着吧。”猊烈放下了手上的册子,睨了他一眼。
毕竟做了两世的君臣,但凭对方一个眼神,曹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敛眉屏息:“京中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加派人手盯着,传令下去,任何异动都需上报,尤其司马父子。”猊烈利目微微一眯:“风平浪静……上一世的狼子野心,这一世岂能吃起素来。”
如今明德帝已是卧病在床,多日未曾上朝,朝野间人心不定,暗潮涌动。
他人不知,然历经两世的猊烈怎不知,再有一个月,那皇帝老儿便要归西。很快,宫中便会下旨册封了大皇子李元乾为东宫太子,并赐监国掌印,眼看着这天下就要顺顺当当落入李元乾的掌心,便是这顺顺当当的时候,明德帝不知何故病榻前大发雷霆,褫夺了其封了不到一月的太子称号,贬为庶民。
这变故突如其来,自是打得各方猝不及防,不到数日,镇北侯司马忌更是以废太子犯上大不敬之罪拿下了李元乾,不到半月,李元乾自尽于昭狱,镇北侯当即扶持三皇子李元悯即位,朝野哗然。这当中,司马氏父子扮演了多少角色,自是人人猜疑。
然而镇北侯司马忌何许人物,手段霹雳雷霆,处事狠辣,大皇子党派虽不是吃素的,但在司马忌的铁腕下,杀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朝中再无反对声浪,这才安歇,更何况自李元乾亲信薛再兴被削权,麾下的江北大营权分三路,各有主张,拧不成一股劲,全然抵抗不了镇北侯的百万鹰军。更棘手的是,瓦剌、鞑靼大军趁乱挥师南下,内忧外患在即,愈是被镇北侯府借机牵制住了朝局。
初武廿九年,明德帝驾崩,三皇子李元悯在野心勃勃的司马氏父子的操纵下,顺利登基,改元建制,称朝元帝。
猊烈便是在这当头,把握住了时机,自请领兵出战,避开了镇北侯府的清算,并以此为起点,壮大了自己的队伍,慢慢累积起了颠覆了这王朝的资本。
如今这个时点,王朝鸾一党覆灭,但凭着一个草包四皇子李元旭断无翻身可能,且司马忌扶持傀儡自是选择毫无背景之人,在余下的皇子中,可供选择的仅余二人。
猊烈目色一沉,脑海中极力压制的某个纤细的身影浮了出来,搅动着他本是平静的内心。他按捺住那股糟乱,只思索着,这辈子那人逃脱了司马侯府的掌控,去了岭南,也不知会否再落入司马忌那老匹夫的谋算中,他有几分手段,然而区区一个偏远之地的藩王,又能抗拒多少?
曹纲看见他面色突然阴沉下来,不由询道:“大人可是有何顾忌?”
猊烈深吸一口气,“没甚。”
他思虑半晌,放低了声音:“如今咱们虽是循着前世的路子,然而终归不是万无一失,本帅始终不信这朝间有前世记忆的,只有咱们几个。”
曹纲心间一凛,当下拜首:“属下必会抓紧盯梢。”
“倒不必草木皆兵,如今江北大营在我们手里,虽还有个朱琛束手束脚,可也不全然处于弱势。”猊烈唇角浮起讥讽:“李元乾这猜疑心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若非如此,我怎能凭借一掖幽庭之奴的出身,替薛再兴接管这江北大营呢。”
他手指轻轻点了案台几番,吩咐道:“两件事务必抓紧盯梢,一则留意瓦剌、鞑靼那边的动静,二则镇北侯府更要加派人手,谢老将军那儿让他继续帮忙看着,咱们必得时时洞晓几个关窍,若真有变故,也好另谋他算,不至于落了下风。”
曹纲领命。
待曹纲离去,猊烈拿过案上的卷宗看了起来,半晌,又心烦意乱地将之丢在一旁,深深吸了一口气,摸入怀中,掌中顿时多了一支简简单单的木簪子,映着烛火,有着淡淡的光泽。
那一夜的混乱后,那人消失无踪,只留下了这个东西。
他婆娑着,置在鼻尖,一缕细微的冷香萦绕鼻翼,是梦里时时出现的气息,他不由缓缓吐了一口浊气。
等等,再耐心些等等。
他喉结动了动,骤然将之紧紧拽在手心里,闭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李元悯拿一生在治愈童年吧。
放心,会治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