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八月辛丑(十六)。
天都山下的兀卒行宫。
梁乙逋终于收到了,来自兴庆府的通报。
宋庭除了答允,增开三个边境榷市外。
拒绝了其他一切大白高国的合理要求。
不止拒绝了,大白高国的交子提议。
还拒绝了,增加青盐在宋庭销售额度的合理建议。
梁乙逋得报之后,心中大喜不已。
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开战理由!
他一直被国中各种势力阻挠——嵬名家的很多人,还有他那个妹妹,都在反对开战。
道理、困难是一个比一个多。
什么国中困乏、军民缺粮。
什么仁多家叛乱,诸军未安。
可在梁乙逋看来,都是放屁!
国中现在是难!
但有毅宗(李凉祚)的时候难吗?
毅宗襁褓即位,又要面对南蛮和北虏的敌意。
尤其是北虏的兵锋,一度打到了兴庆府。
但那又怎样?
还不是撑了过来?!
说到底,兴庆府的虫豸,不就是怕他在战争中,赢得威望吗?
“哼!”梁乙逋捏着手中的文字:“妹妹啊妹妹……”
“你终究是嵬名家的人了啊!”
“却也不想想,野利家和没藏家的前车之鉴!?”
野利家、没藏家,都是大白高国过去的外戚强权大族。
如今,这两個昔日显赫一时的家族,除了逃去了南蛮,天天在那边发誓要报仇的余孽外。
这两个家族在大白高国的一切印记都已经被抹去。
特别是没藏家!
没藏家的人,对大白高国,还不够忠心吗?
毅宗襁褓里即位,要不是靠着没藏太后的保佑拥护,要不是国相没藏讹宠,左右周旋。
大白高国早亡了!
但毅宗对没藏家是怎么报答的?
勾引没藏家的儿媳梁氏,又外结大将,利用梁氏传递消息,查探虚实,趁没藏家不备,发动忽然袭击。
没藏家被连根拔起!
毅宗甚至连自己的原配发妻,也直接赐死!
那个蠢妹妹,也不想想,去年的时候,要不是姑母还在,要不是他这个哥哥拼死作战。
她现在能在兴庆府称制吗?
怕不是早被秉常那个白眼狼赐死了,连骨头都已经烂掉了!
这样想着,梁乙逋便看向他面前的诸多大将,沉声说道:“方得太后传书,南蛮悍然拒绝了我朝的诸多‘友好提议’!”
“不止不给交子!”
“就连增加青盐供给也不允!”
“他们只给大白高国增开三个榷市!”
“三个榷市!”
“南蛮给大白高国的好处,甚至还不如吐蕃人!”
“自今年春天以来,南蛮甚至在和吐蕃的贸易中,使用了不含杂质的铁钱,还允许吐蕃人,直接在南蛮榷市采买铁器,用于耕作!”
这是事实。
当然只是部分事实,南蛮实际上只允许用不含杂质的铁钱,向吐蕃的溪巴温、温溪心两部交易,也只允许这两人治下,在熙州登记的商贾、商队,采买铁器。
但这已经够了!
“大白高国,难道还不如吐蕃羌种?”他问着在场的所有人。
在场的所有党项贵族,被他的语言鼓动,一个个气血上涌,愤慨不已。
是啊!
大白高国,难道还不如吐蕃羌种?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必须惩罚!必须惩罚!
让南蛮乖乖的坐到谈判桌前来!
于是纷纷振臂高呼:“南蛮卑鄙可恨,请国相下令吧!”
梁乙逋的几个亲信,趁机鼓噪起来:“开战!开战!”
瞬间,所有人都像疯魔一般,高举双臂:“开战!开战!”
梁乙逋抬起手来,众人才慢慢安静下来。
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梁乙逋才看向他们,道:“打,当然是要打的!”
不拔掉兰州这个钉在黄河边上,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卓罗和南以及右厢朝顺这两个肥美之地的钉子。
大白高国,就永远会被锁在黄河北岸。
但是,五次兰州会战已经证明了,面对南蛮的堡垒和坚壁清野,大白高国很难有什么机会。
秉常御驾亲征,五十万大军围攻兰州,却依然大败而归,就是明证。
“不过,我们需要先调动南蛮的精锐主力!”
他走向前去,一张用羊皮缝制的地图,就被人撑开。
他的视线越过直面的兰州,看向横山,看向另外一个战略要点。
那个和兰州一样,钉在了西寿保泰监军司眼皮子低下,像眼睛一样盯着灵州城的南蛮堡垒——定西城!
此地,古属陇西,乃是横山、天都山以及秦岭的交汇处。
战略意义,不言而言。
欲打兰州,必拔定西城。
不拔定西城就打兰州,只会被南蛮前后夹攻。
五次兰州会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想要打定西城,那就不仅仅要面临,南蛮熙河路的援军,其环庆路的兵马,也会拼死去救。
所以,必须先将南蛮的熙河路和环庆路的兵马引开。
熙河路的兵马,有青宜结鬼章牵制。
环庆路的兵马,就必须有人吸引!
“阿继!”梁乙逋看向一个党项贵族,此人是去年倒戈梁乙逋,背刺秉常的嵬名家贵族之一,事后论功行赏,升任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
“末将在!”嵬名阿继出列匍匐。
“我欲命汝率部会同祥佑监军司、清远监军司等部攻打南蛮的环州!”
“务必将南蛮环庆路的精锐骑兵,拖在环州附近,不可使支援熙河!”
南蛮的环庆路,去年上任了一个新的文臣经略使。
似乎是叫章楶的。
无名之辈!
不足挂齿!
在梁乙逋看来,他用三个监军司的兵力,围攻环州。
这个南蛮的文官,恐怕会被如此浩大的阵势吓得尿裤子。
甚至可能不战而逃也说不定!
当然了他清楚,不能赌这样的小概率事情。
所以,嵬名阿继,只要拖住南蛮环庆路,并将其陕西各路的兵马,都拖在原地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将熙河路孤立出来。
然后,等青宜结鬼章开始行动,其熙河路兵马,也会被吸引。
“乾盛!”梁乙逋继续点名。
“末将在!”西夏卓罗和南监军司副监军梁乾盛出列匍匐。
“待阿继出兵后,汝率部出啰庞山,向兰州方向大张旗鼓,制造声势,打我的旗号,宣告四方,让南蛮以为我军欲直取兰州!”
“诺!”
“勒讹!”
“汝将兵向北,过黄河,制造声势,做出欲攻邈川的样子,吸引南蛮支援邈川。”
这些都是幌子。
派出去的,也都是模仿南蛮的保甲法,组织起来的兵马。
党项人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
自尝到了王安石变法组织起来的保甲户、弓箭手们的厉害后。
党项人就在其国中,开始抄作业。
他们换了个名目,叫做:抄丁。
而且,党项人还在保甲法的基础上,疯狂魔改。
大宋保甲法是两丁抽一。
他们也是,但是,党项人规定,抽丁之后剩下来的那个,遇到战争,也必须随军,只是不作为战兵,而是‘负担’。
也就是打杂。
除了抽男丁,党项人为了壮大声势。
不在哺乳期的妇女也会被命令上战场,跟随大军作战。
发展到现在,党项人每有大战,都是起全境丁口。
老弱妇孺,全部带上。
不管有没有用,起码能帮助放牧,做些军队的辅助工作。
像是铁鹞子,虽然总人数一直三千上下。
但在战争中,为铁鹞子服务的辅助丁口,多达两万!
对党项人来说,这样的全民总动员,虽然是一种无奈下的选择。
但也是一种极为合理的政策。
因为,在实践中他们发现,只要杂兵足够多,那么哪怕败了,精锐主力也能从容撤退,保留元气,可以下次再来。
毕竟——十几万人马,散落在旷野上。
哪怕是十几万头猪,南蛮一时半会也抓不完啊!
所以,虽然五战兰州皆败北。
但党项元气未伤!
丢掉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就连青壮,也能跑回去七八成。
至于精锐更是除了战斗损失,基本都能撤回去。
而一旦打赢了,那么,几十万的人马,就能迅速的搬空南蛮一个繁华大城的一切财产。
同时,这么多人,就地筑城、筑垒,也是很好的办法。
对党项人来说,这个战法,只有一个问题——粮草补给。
所以,他们每次出战,都必须速战速决。
最好在一两个月内解决战争,不然,一旦拖下去,就极为不利。
这一点,梁乙逋心知肚明,而且他也知道,南蛮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大白高国的这个特点。
自然,他也相应的,做出了改变。
这就是战争。
双方都在学习,也都在进步。
没有人会在犯错后,失败后不知道吸取经验教训。
所以,此番梁乙逋就做出了他深思熟虑,并反思了五次兰州会战与定西城大战失败的教训后,总结出来的新战法。
必须将南蛮的坚城要塞和其后方的援军分割孤立出来!
只有这样,才能攻克坚城。
不然,南蛮据城而守,其援军源源不断赶来。
他们甚至不需要打。
只要坚壁清野,大白高国就受不了,只能撤退。
一旦撤兵,就是噩梦!
“至于其他诸将随我举兵于南牟会!”
……
环州。
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司行辕所在。
在梁乙逋眼中,被认为是‘无名之辈’,不值一提的软弱文官,甚至有可能被吓得尿裤子的章楶,此时正在和来访的陕西转运使范纯粹下棋。
两人都是下棋的高手。
黑白二子错落之间,互相给对方挖坑。
就等着对方犯错,然后从容吃掉对手的大龙。
可惜,两人都是很稳健的谨慎人格。
所以,都很小心的避开了对方的坑。
“质夫棋力果然不同凡响!”下了一个时辰后,范纯粹终于投子认输:“某不如多矣。”
章楶笑眯眯的看向范纯粹:“多蒙德孺承认,老夫胜之不武。”
但手却已经在开始数自己赢了几目了。
范纯粹见着也不恼怒,而是问道:“前时,在下曾得质夫书信,言及‘浅击’之法,真乃是大善!”
“此番冒昧来见,就是想请教质夫兄,浅击的方略。”
范纯粹和他爹范仲淹一样,是一个坚定的防守反击主义者。
所以,他自去年到任陕西以来,就一直在上书朝廷,谈论对西夏的作战要略。
朝廷对此非常重视。
据说连官家,都亲自看了他的奏疏,还御笔亲批,送与诸路将帅传阅。
这让范纯粹大受鼓舞。
这个时候,他收到了章楶的信。
他和章楶是老笔友了,二十年来,两人书信不断。
至于为什么章楶会和范纯粹成为笔友?
这事情得怪苏轼!
苏轼和章楶非常要好——两人是通过章惇认识的。
但后来,苏轼觉得章惇是个疯子,不想跟他玩了,反而是章楶,人长得帅不说,文章诗词还写的贼好,于是两人无话不谈,尤其是苏轼在乌台诗案后被贬的日子里,章楶正好一直在地方为官。
而且,章楶和苏轼特别有缘。
苏轼被贬黄州,章楶在荆湖北路担任提刑官。
所以,经常去黄州看望,还互相写诗唱和。
像章楶写《水龙吟.杨花词》,苏轼就写了《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帮着章楶在文坛狠狠的扬了一波名。
这就是为什么,苏轼朋友多的原因了。
大胡子这个人除了嘴巴臭以外,真的没毛病。
而且还特别讲义气!
王诜死了这么久,他生前的朋友没有一个敢祭奠的。
就大胡子敢在家里面设祭。
别人劝都劝不住!
好在,苏轼啥事都没有,这让他的家人朋友,松了一口气。
也是自那以后王诜的朋友才慢慢的敢设祭了。
其子也才敢在家里供奉亡父牌匾。
所以啊,苏轼如今在登州,能号召那么多人聚集。
能有那么多富商,想当榜一大哥。
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胡子这个人,是真的知恩图报,也是真的很有人格魅力。
他要不键政,光靠朋友们吹捧、扬名,早升待制了!
说回苏轼和章楶,在黄州的那段岁月,因为章楶经常去看苏轼,甚至邀请苏轼到武昌、襄州游玩。
所以大胡子就开始感动了。
他一感动就开始到处介绍——章质夫是我的好朋友啊!
就这样,章楶和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兄弟混熟了。
尤其是范纯粹,两人私下书信往来十多年,早成知己。
这倒不是苏轼的功劳。
而是两人熟悉后发现——知己啊!
都喜欢军事,也都喜欢防守,而且,都喜欢土木打灰。
十来年里,两人书信互相交流打灰经验。
研究各种筑城手段和方法。
虽然没见过面,但却早已好似兄弟一般。
但章楶调来环庆路,范纯粹出任陕西转运使。
这两人就和新婚夫妻一样,如胶似漆的贴在了一起。
天天凑在一起研究筑城、筑垒。
也正是靠着两人的头脑风暴,才有了之前范纯粹上书朝廷的那些方略。
如今,章楶又想出了浅击之法。
范纯粹那里还坐得住?
直接从长安来到环州请教了。
“德孺也觉得老夫的浅击之术,或能有效?”
“何止有效!”范纯粹激动的道:“必有大用啊!”
在范纯粹看来,章楶的浅击之法,简直是陕西各路宋军量身定做的必胜法宝!
为什么?
因为招招都是冲着党项人的命门去的!
章楶见到范纯粹的模样,也是大受鼓舞,于是拉着范纯粹的手,道:“既德孺都以为,老夫之法或能有用,不如,你我今夜就在此效仿秉烛夜谈,然后抵足而眠?”
“善!”
范纯粹巴不得如此!
于是,这一天,两位大宋的防守大师,在环州城的官署中,交流了一整天。
到第二天,两人还意犹未尽。
两人互相补益,拿着过去战例和经验,相互讨论。
很快,他们就觉得纸上谈兵不过瘾了。
索性到了经略司的官衙,命人取出朝廷送来的环庆路沙盘,开始复盘各种战例。
这两位大人物的讨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在环州的文武官员的注意。
于是,无数人参与进来。
一时,环州城中的文武,都以能参与到经略相公和转运的讨论中为荣。
在这个过程中,章楶的浅击思想,不知不觉的,就进入了环州文武的大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