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街上还是望不尽的梧桐叶,但入冬只要一个昼夜一个瞬间,最近温度降得飞快,寿寿都冬眠了。
水面上结了一层薄霜,倒映出隐隐绰绰的天空。俞访云蹲在乌龟的水盆子边,看见自己的半张脸。
他这个人就像这水面一样,底下水流涌动,表面却结着薄冰一层,好像完美无缺,却看不透彻。乌龟壳底下的东西,他不敢展示给人看。俞霖家温暖,但他寄人篱下,始终觉得踩着一层薄冰,于是小心翼翼给自己戴上了一层冰镀的壳。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他本来的表情。
俞霖说俞访云天生该是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偏偏落到了自己家。他什么都能做很好,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对长辈笑,什么时候乖巧,什么时候说要,什么时候说不要,什么时候都挑不出毛病,像个浑然光滑的白瓷瓶,一点裂缝都没有。俞霖从小崇拜哥哥,但其实更害怕他,怕他不像个人。
俞访云是不是个人尚不可知,但俞霖是个小天使,小时候追着他跑:“哥哥,爱你,可以哄哄我吗?”后来俞霖长大了一些,没那么单纯了:“哥,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哄人?不会撒娇?”
俞访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俞霖教了他半天也学不会:“你不要说话之前就想好怎么笑啊,这哪是撒娇啊?这是谄媚。”
俞老师说要出其不意地笑,结果就是比哭还难看。“算了吧哥,没这个天赋。”
俞访云现在对着盆里的乌龟背练习:怎么样算出其不意地笑?嘴角要向上咧么?牙齿要露出来么?要露几颗好?为什么这么像在拍牙膏广告呢?
——受害者寿寿后来接受采访,回忆那天的感受,就是很凉,后背发凉,龟壳发毛。
严奚如的妈妈终于抵家,严奚如的好日子也到了头,一进门就被激亢的电音刺激了耳膜。“妈!”
沈夫人坐在沙发上看一个国外男团的舞台,没听见他。当儿子的爱学大少爷听戏,做妈的爱学小姑娘追星。电音激亢,严奚如逃跑似地上了楼——好不容易从俞访云哪里听来的几句调子,千万不能被冲散了。
进屋看见微信上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幅爬了青苔的乌龟壳,绿油油的,用户名叫寿寿。王八成精了?严奚如通过了申请,让他会一会妖怪。
过了一会儿,王八说:我是俞访云。
严奚如一口水都喷了。
他备注了个小豆蔻,点开俞访云的乌龟壳,里面除了转发的医学讯息和科研文章之外,全是各种各样的王八照片,简直是一座乌龟博览馆。翻身的龟,嗑瓜子的龟,穿毛衣的龟。配上俞访云不动声色的文字,严奚如都能想到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讲笑话的样子。
比如这条:冬天,二婶给寿寿织了件毛衣,少开了个洞。——照片是一团毛线包裹着龟壳,只能露出四肢,露不出头的一只龟。大红色的网兜,装着一颗绿色手榴弹。
养乌龟的小豆蔻比平时的豆蔻有意思多了,严奚如翻完了他的朋友圈,越看越觉得这乌龟才是俞访云本人,背着一层花纹好看的壳,让人想掀开看看躲在里面的是什么妖怪。——他是端了张单纯明媚的脸,只是不知道脱了这层好看的皮囊,底下是不是也一样无辜?
一到冬天,医院择期手术的病人就多了起来,周六也成了严奚如固定的手术日。俞访云在手术台上与他默契见长,本以为会轻松许多,结果被上门来看热闹的人踏破了手术室的门槛。上次护士回去热烈宣传,他们普外来了个多惊为天人的大夫,于是短短几天,全手术室的女职工严奚如都见了个遍。
严奚如忍无可忍:“去把门给我锁上!锁不了用氧气瓶堵上!”
俞访云本来在身后跟着别人一起笑,见他回头马上收住了。严奚如观察了几天,终于确认这豆蔻这两天有点毛病——好好一张脸,见到自己就没有表情,不敢笑一样——要是面部神经出了问题,多半是脑子不正常。
手术到一半,严奚如让俞访云去拿三号钳,回来说唯一的被沈蔚舟那组给借走了。因为这样,第一台手术拖到一点多才去餐厅排上饭,又被告知最后四份手术餐都被沈主任组领走了,只剩几个玉米。
又他妈是沈蔚舟,严奚如烦他烦得头大。
只能让江简在食堂打了点冷饭送来手术室,每次吃这破食堂严奚如都想给后勤处写投诉信:豆腐鱼汤是个好菜,但带鱼也算鱼?
俞访云吃饭很安静,但饭量却不小,看得江简惊讶:“你吃这么多?”
严奚如扒了口饭:“你管这么多,人家长个子呢……这是第三盒饭?!”
俞访云被他们两个盯上,菜都不好意思夹了:“一有鱼我就吃得多……而且我中午吃的多,晚上就能少吃点。我自己烧得很难吃,能少吃一点是一点。”
“你们谦虚的人我都不信,沈大夫也说自己不会下厨,结果带的饭那么好吃,我们老大说自己什么都会,结果……你打我玉米干嘛!”
严奚如没好气:“滚去隔壁找沈蔚舟喊老大,看他的狗食能不能把你的嘴堵上。”
“……严奚如带的饭,扔到地上狗都不吃,”门外沈蔚舟正好路过,潇潇洒洒丢下一句,“周三也是我的手术日,严主任有想刻薄我的话,可以留到周四再说。”
严主任一口白菜噎在嘴里,只见手边的俞访云拿纸巾按住了嘴,鱼也不吃了,端着餐盘就跑了。可严奚如分明瞧见了他眼角的抽动,是在憋笑吧?!那跑什么啊!
俞访云出门在电梯口撞见了沈蔚舟,看了他一眼:“你和方光明说想去学肝癌手术,就是来给严奚如打白工?”那么多年,他都发现严奚如身上有为人师表的气质。
可俞访云眼睛一弯:“因为是我师叔啊。”
沈蔚舟摇摇头,自顾自进了电梯。
餐厅里,江简还在啃玉米:“对了老大,五床的老太太说俞大夫开的中药很好,出院要再带几付。”
“我谢谢她,终于舍得走了,俞访云给她开的什么灵丹妙药,简直清脑开窍。”
“什么逐瘀汤。”
“什么煮鱼汤?”
“好像是……膈下逐瘀汤?”
“阁下煮鱼汤。”江简对牛弹琴,严奚如还是没听明白。他放下餐盒,清汤寡水都喝不进了,他也想喝那个什么鱼汤。
手术室门口都能听见俞豆蔻的声音,严奚如一走进去,就撞上他一个露出兔牙的笑脸。可一看见他进来,这豆蔻马上退了一步,肉眼可见地缩紧了。严奚如无奈,自己真是什么铁面阎王?怎么就不能对他笑一下?
收线的时候严奚如手机响了,他手上正忙,没空理睬,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振动。俞访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帮我拿一下手机,左边裤袋。”
在手术台上接个电话的步骤都很繁琐,俞访云先脱了自己的手术服,转到严奚如身侧,蹲下身子掀开他手术服的一角,手伸进去到处找口袋。手术裤的口袋很深,贴着大腿,俞访云的手指探进去,温度骤高,指尖跟着一颤。
严奚如被他湿冷的手指一戳,从大腿根凉到了太阳穴,半边身子的神经都收缩。他咳嗽一声:“……拿出来,帮我接一下。密码2208,”
俞访云小心翼翼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方主任的电话。”接通放到了他耳边。
“好,我还在台上,在收线了,下了就过来,嗯……”严奚如忽地表情一僵,是俞访云碰到了他耳后肌肤,又凉又痒,手指停在那里没挪开。
严奚如的余光注视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手术上衣,不是很合身,比原本的身型宽松了很多,能看见领口下的锁骨,胸窝,还有更下面一些。俞访云还是揣着那副无辜表情,好像对这样的触碰毫无察觉。
只有严奚如想法复杂。他草草挂了电话:“把手机放……算了,你帮我拿着吧。”俞访云拿过来的时候,瞟到了一眼屏幕。
严奚如注意力回到台上,刚才被碰到的耳垂现在还是烫的。他微乎其微地晃了晃自己的头,判断是否进水了——不正常,他的脑子也不正常。
从院办回来,严奚如见那豆蔻仍套着白大褂坐在电脑前:“你怎么还在?下班吧。”
“下周要回学校做个宣讲,我准备下资料。在哪儿都一样的,不用管我。”其实不一样,家里那点逼仄的空间,还是在医院加班更舒服。
严奚如看了一眼桌上的切片面包:“你晚上就吃这个?”
“嗯,护士长给的。”俞访云抬头,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
“哦。”严奚如不是个爱操心别人的人,顺嘴问一句,问完就算了。
俞访云也站起来脱白大褂,他换衣服的动作很磨蹭,先提着衣领把衣服对折,再沿着袖子叠起来放进柜子,慢条斯理的,不像严奚如,一脱一揉沙发上一丢,就走人了。
严奚如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香味,沈枝端着个比脸大的陶瓷罗汉碗:“我煮了鱼汤,快来喝,可太香了,不敢相信是我煮的。”
尝了一口的确很鲜,豆腐一抿就化了,但严奚如能不知道他妈的水平吗。“这鱼是你杀的?用刀杀的?”
“当然是用刀杀的……饭店的厨师用刀杀的。”沈夫人心虚地给他添了一勺,“但这蘑菇是我杀的,我把鱼汤买回来才煮进去的,你得多吃点蛋白质,补脑子。”
“噢,怪不得就这蘑菇没熟。”严奚如喝着汤想到什么,“汤还有吗?”
“搪瓷锅里还有一点。”
严奚如吊了剩下的鱼汤放进保温壶里,饭店打包似的全给她拎走了,剩下了一锅底的蘑菇。
俞访云掏着小簿子正在算账。他最近省吃俭用,晚饭都不敢吃肉,因为手头实在紧着——老家的房子不能卖,用奖学金加上爸爸留下来的存款,凑凑巴巴,勉强付了一套二手房的首付,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只要买个二手冰箱和微波炉,开销也不是很夸张。再一盘算,还有钱给寿寿添个新窝……
乍一个粉色保温壶哐一下摔到了眼前。
“师叔?”
“病人给的汤,不知道是什么。浪费可耻,你吃吧。”严奚如把外套搭到椅背上,见俞访云望着自己不动,“发什么呆呢,要我喂你?”
俞访云忙摇头,打开盖子舀了一勺,鱼汤细腻,肉和豆腐一起化成了白色的奶汁挂着调羹。没有什么调料,只有鱼鲜和黄豆香,汤头加了萝卜,还有股甜甜的回味,他的心情都融化在一勺鱼汤里。
“全部都是我的吗?”
“嗯,我不爱吃鱼。”
俞访云本来想笑一下,却马上埋了头。他在这勺鱼汤里吃到了故乡桥头的味道,有屋檐下的风与光,但这话说给旁人听又好像幼稚。
严奚如暗自捏紧拳头——我今天就不信了,不能让你笑一下。
他拖着不肯走又不能让人看出来,便杵在窗边给铃兰浇水,一壶水都倒下去了,忽的头皮一跳,隐隐作痛。
严奚如马上找到话题:“你能给我也开个药吗?”
“师叔哪里不舒服?”俞访云怎么看他怎么身强力壮。
“头痛,一直痛,天天痛,加班加点的痛。”严奚如装得痛苦,扶住了额头,虚弱似风中残烛。
“那,这么痛的话,”俞访云思量了下,“我还是给你扎针吧,比喝汤药见效快。”
师叔猝不及防:“扎针,扎什么针?”
“扎针灸。头上,脖子上,太阳穴上,扎个十七八针,头痛立刻就好了。”
严奚如一滴冷汗从头上淌下来。这豆蔻没有开玩笑,掏出了随身带的钢针,长针短针毫针立刻摊开一桌,还有拇指大的小灸盒,能冒烟。
“你到底都有些什么爱好啊?!”
“我从小手脚都怕凉,没事的时候就给自己做艾灸,真的很有用。”俞访云已经捏了一根钢针,泛着幽光,“师叔,扎不死人。”
严奚如演到这一步已经来不及收手了,直奔着奥斯卡影帝就去了,他卧倒在病床上,听见后面剥离开钢针窸窸窣窣的动静,全是自己作死的声音。
俞访云到底手下留情,没真扎穿十八个穴位,只选了两短一长三根针,斜刺风池和风府穴,捻转补泻。
其实真扎进去了,严奚如也没感觉到疼,就是麻,整个脖子和后背都麻,这时候放只猫压他身上都没感觉。头暂时动不了,他僵硬地提问:“你这扎针的手艺也是和你那个老中医爸爸学的?学得挺好的,下手毫不留情。”
俞访云拇指一顿:“我爸是开药铺的,算不上是中医。而且他走得早,什么都没来得及教我,除了简单的认药和识针,其余大部分都是我自学的。”
严奚如觉得自己嘴贱,明明是想逗他一笑的,结果随便扯一句家常都捅人心窝子,只好尽量补救:“那你妈妈一个人把你带大,一定很辛苦。可养你这样的小孩,再辛苦也值得。”
俞访云淡淡一句:“我妈妈生下我那年就生病去世了。”
严奚如埋下头,决心扔了自己这张贱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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