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住哪儿,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哪怕这女孩儿站起来了,也比程誉要矮不少,一低头就能看见那柔软的发顶。
“我能走回去,要不了多久。”薛宥卡低估了术后并发的各种情况,从家走过来花了四十分钟,而医生的医嘱是让他拆线前尽量不要走路。
早知道那天疼死也不借这个钱了!
程誉见那女孩儿走路姿势一瘸一拐,走得还慢,像乌龟爬似的,瞧着特别可怜。他蹙了蹙眉,直接把门关上了。
程誉上楼,风有些大,他拉上窗帘,站在窗户前又向下看了一眼。
外面黑漆漆的,今晚的月光出奇地淡,黑压压的林子里,那被他赶走的小孩儿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薛宥卡在天黑后,不太敢走小路,农村到处都是坟包,他连手电筒都没带,怎么敢一个人走小路。
天色完全暗下来,薛宥卡抓着裙子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光。
有车来了。他站在路旁,等着车过去。
卫伯赶着回家,开车速度快。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个小女孩在走,他松了松油门,速度降到10迈,在靠近那小孩的时候,卫伯侧头看了一眼。
咦。
他停下车,往后倒退几步。
“小朋友,怎么是你呀?”卫伯打开自动车窗,“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走。”
薛宥卡在经历强光后视线有几分模糊,定睛看了几秒,认出来:“哎!伯伯!”
“哈哈哈,是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住这儿附近?”
“不是。”他摇摇头,“我家不住这儿,在河对岸,我是来还钱的。”
“还钱?”
车上还坐了两个人,此刻都没有打断卫伯跟这路边的小孩讲话,后座的程子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薛宥卡一五一十地说了,说昨天下午碰见了那个哥哥,哥哥叫他还钱,他昨天没有时间,是今天才有时间来的,结果到了之后,发现家里没有人,就等了一会儿。
卫伯闻言张了张嘴,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他们吃过午饭就离开了,这小孩儿不知道在他家门口等了多久,肯定是程誉回去了,小孩儿把钱还了,程誉就让他走。
“你就为了还一块钱,这么跑一趟?”卫伯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瞧着比程誉小一点的女孩儿。
“那当然,人不能言而无信。”
“那你上车,等下伯伯送你回家。”
“不用了伯伯,我……”
“快上来。”卫伯话音刚落,后座的车门就打开了。
薛宥卡往里看,里头坐着一个少年,对方冲他友好地笑:“上来吧。”
车上,卫伯大致解释了一遍那天发生了什么:“这小姑娘那天受伤了,在桥上哭,我碰见了,说要送她回家,她不肯,我就借了她一块钱坐公交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姥爷这下算是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难怪呢,第一回来山陵县的外孙,怎么会认识当地的小孩儿。不过这么讲信用的小孩子太难能可贵了,姥爷在车上夸了他好几句,说他长大必成大器。
把薛宥卡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那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一会儿,我本来想走了,然后听见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就没走。”
“有人说话?”
“就是有人打喷嚏。”
闻言,卫伯和姥爷都笑了,解释这是家里的鹦鹉。
薛宥卡微微睁大了眼,有点郁闷地摸了摸鼻子。
结果程子巍突然来了句:“程誉可真行,一块钱都要和小妹妹这样计较。”
姥爷瞥了他一眼道:“是看她可爱,逗了两句。”姥爷大概能想到原因。
程誉原本性子就乖张,昨天逗弄那小孩两句,谁知道小孩今天跑来还钱了。而且,今天程子巍来的时候压根没有通知,他们去磬州市区玩,半路了才接到电话,说程誉的堂哥子巍来了,是特意来磬州乡下陪他休养生息的。
无法,卫伯只能临时驾车去北海接机。
没想到航班晚点,程誉被迫在机场等待,他不是个耐心的,对兄友弟恭的戏码也没有半分兴趣。等了没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自己打车走人。
所以程誉回来的时候,估计是火-药桶一个,也没给小姑娘好脸色。
车子抵达姥爷的院外,停了车,卫伯先下车给后座开车门,然后帮程子巍拿行李箱:“子巍少爷,房间还没给你收拾,等会儿我送了小朋友回来给你收拾。”
“没关系的卫伯。”程子巍彬彬有礼地笑,“房间我也可以自己收拾,不劳烦你了。”
卫伯说:“我先帮你把行李提进去。”说完,他冲着薛宥卡道,“小朋友,等伯伯一会儿,你进来坐一坐,吃点小饼干。”
“不用了伯伯,我可以坐在车里等的。”
程子巍弯腰和他对视,说:“别客气,进来玩会儿,我带了好吃的。你是本地人?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
这个哥哥比刚刚那个好。
薛宥卡心想。
“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他想了想,“我家有个茶田,可以捉迷藏。”
程子巍点头,说改天去玩。
很快,卫伯把行李放好出来,还随手拿了几包饼干和零食给薛宥卡。
他开车载着薛宥卡离开。
程子巍进了门,换了鞋才问:“姥爷,我住哪间房啊?”
储晋只好带他去二楼的空房。他知道外孙和程子巍不对付,两人虽说是兄弟,但程子巍只比程誉大了两个月,关系不比普通人家兄弟。像程家这种富甲一方的豪门,兄弟之间是一定有明争暗斗的,程誉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也不屑于伪装,可程子巍却总是爱扮演好哥哥的角色,尤其在长辈面前,简直像是表演型人格。
程子巍去敲了敲隔壁房门。
“有事?”门开了个缝。
他笑嘻嘻的:“程誉,我才刚到,搬到你隔壁房间了,正好来看看你。”
“嗯。”表示打过招呼了。
程誉准备关门,程子巍又道:“对了,刚刚回来的时候,碰见了个受了伤的小姑娘,她说是来还你钱的。”
程子巍叹息:“好可怜哦,都被你吓哭了。”
程誉彻底关上了门。
被挡在门外的程子巍摸了摸鼻子:“真是的,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薛宥卡到家的时候,爷爷奶奶都睡下了,他悄无声息地猫着腰潜回了房间。
清晨,起来吃了早饭,他就跟着爷爷去果园玩了。
说是玩,其实是帮忙剪荔枝和桃子。
山陵县盛产荔枝,薛家也种植了一些,果园里除了荔枝,还种了几颗桃树,另有一颗巨大的无花果树在院子里,那薛宥卡的小基地,有他的树屋和秋千,还有爷爷亲手给他做的跷跷板。
在没有搬家到县城的时候,薛宥卡就是在这里度过自己的童年的。
“米米,皮虎过来找你玩了!”
薛宥卡马上从秋千上一跃而起,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嘿!哎!!虎皮!”
虎皮,大名皮虎,就住隔壁院子,是薛宥卡的发小,跟他同龄。
虎皮见到他的一瞬间先是一愣,那双被日渐膨胀的脸越挤越小了的眼睛有好几秒都停在他身上,仿佛很不可思议,过了才哈哈大笑:“薛宥卡,你真的穿裙子啊!我听我妈说,我还不信呢!”
“滚——!”
薛宥卡今天穿一条黑色的伞摆裙,肩头系着两个蝴蝶结,裙摆的纱已经勾坏了——是表姐方礼晴不要的裙子,穿在他身上有点小。薛宥卡早上照了照镜子,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娘,加上裙子是比裤子舒服,而且是在自己家里,根本没外人,就更无所顾忌了。
谁知道虎皮来了。
还笑话自己。
“你笑什么笑,不许笑!”
虎皮笑岔了气,半晌直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不好意思地瞥着他说:“挺……漂亮……你要是长头发,我都不敢看你。”
这是实话。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没有变声,喉结也不明显,加上薛宥卡生的唇红齿白,眼神灵动,尤其像漂亮小姑娘。
薛宥卡有点不高兴:“你早晚也要割,也得穿裙子!你等着!”
“你割的这个什么,”虎皮走到他旁边来,“有什么用处?”
“可以变大。”
“我靠,真的?”虎皮问了一堆关于手术的细节,离得近了,隐约闻到他身上香香的,有些纳闷:“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奶里奶气的,好娘啊。”
“你才娘,这我表姐的裙子!”薛宥卡不悦地否认,“她喷香水。”
方礼晴很喜欢香水,薛宥卡住她家的时候,不小心看见过,满柜子的精致香水瓶子,整个房间都是香喷喷的,衣柜自然也充满了各种气味,薛宥卡这件衣服上的味道是她最近钟爱的纪梵希小熊宝宝,是一支温暖柔软的婴儿香。
薛宥卡被笑话得抬不起头来:“我上去换个衣服。”
“换什么啊换,别换了,没人笑话你,走,去我家看动漫,我家没人。”
薛宥卡说不去。
“我那儿有零食,大刀肉!去不去?”
薛宥卡眼睛亮了。
最近荔枝正应季上市,大人都在忙活果园的事。
在山陵,家家户户都种荔枝,薛家反而种的不多,这是姑父方海铭给的意见,说种植荔枝没有竞争力,不如换点别的。所以爷爷在山腰的那块地,种的就是茶叶。
由于产量不高,茶园里的茶叶只能在本地销售。
虎皮家就在薛家院子不远,薛宥卡窝在他房间床上看海贼王,一包大刀肉瓜分完,两个小孩儿都被辣得眼泪直流,虎皮擦了擦油乎乎的嘴。眼见着没东西吃了,薛宥卡来了句:“我这儿还有吃的。”
说完从小口袋里摸出一包肯德基的袋装番茄酱来。
“分你一半。”
虎皮:“……”
“算了,你留着自己吃吧。”虎皮看他的眼神充满着同情。
“昨天糕糕买的全家桶,他吃剩了我捡了一包番茄酱走。”薛宥卡撕开包装,叹气,“我妈不让我吃零食,说我蛀牙。”
他很爱吃这个,虎皮看他吃得嘴皮猩红,从茶几底下翻出一瓶维生素c来。
“这个好吃,甜的。”虎皮倒出几颗在他手心,“给,这个比糖还贵呢。”
柑橘味的维生素c,嘎嘣几下咬碎,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
两人一人一口,不一会儿吃了半瓶,虎皮晃了晃瓶子,把维c放回原位:“不能吃完了,回头我妈发现了……对了,我二爷家种的桑葚最近熟了,我带你过去摘。”
“不去,有狗。”薛宥卡被他家狗咬过。
“去他家园子,狗拴着呢,而且我二爷家里来散客了,他去荔枝基地陪游客了,根本没人。”虎皮说着压低声音,“你知道桑葚能卖多少钱吗?”
“多少?”
“在市场上卖十块钱一斤,咱们这样……”虎皮在他耳旁密谋了几句,“你看怎么样?一人一半,干不干?”
薛宥卡马上在心里边算了一笔账:“干!”
在农村,大家的园子都不会设围栏,刨开灌木丛就是桑葚园。
虎皮提了两个篮子,塞给薛宥卡一个,两人钻进去,入眼是一片两米高的桑葚树林,繁茂的枝叶缝隙结满了一串串红黑相间的桑葚果实,密密麻麻的。薛宥卡随手摘了颗红色的吃,酸得牙都要掉了,皱着脸:“这没熟啊。”
“你笨啊!吃黑色的,黑色的是熟的。”
“哦……”
两人摘了一会儿,篮子半满,薛宥卡问他:“我们要摘多少?你二爷会不会发现啊……“
“他都不在家发现个屁!今天我们先弄个四五斤,吃完午饭就去街上,要是卖光了,明天再来。”虎皮打量着穿裙子的好兄弟,“你长这么可爱,肯定很快就卖完了。”
一斤卖十元,四五斤就是四五十,分自己一半,这就是二三十。
刹那间,薛宥卡眼睛更亮了,仿佛看见哗啦啦的人民币从天而降。
在他们这儿,荔枝不稀奇,所以卖不了高价,桑葚种的少,价格也就高一些。
两人像猴子似的,分别在每棵树上偷几颗,虎皮特鸡贼,说这样他二爷就不会发现了。就在快收工的时候,园子里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动静。
“不好!”虎皮耳朵竖起,脸色一变,“我二爷回来了!”
要是让大人知道,这俩小孩打算摘家里果子自己去卖,非得训一顿不可。
“薛宥卡,快闪人!”
虎皮说完就跑,跑得飞快,一下就不知道往哪边钻去了。
薛宥卡对他家二爷的园子不熟悉,扭过头找不到虎皮了,有些茫然。
这小胖怎么做到这么灵活的。
“虎皮?”他小声地喊。
薛宥卡凭借着感觉朝一个方向去,很快就看见了树篱,正要钻过去时,忽然听见大人的声音。
“这边就是桑葚园了,种的不多,只有这一亩。”
是虎皮他二爷的声音。
薛宥卡吓得埋头就钻进树篱,却被什么力量给生生拽住,怎么也走不动了,回过头一看,是裙摆上的勾花被树枝缠上了。
园中传来窸窣的声音,是衣服布料擦过枝干的动静。
听到有人过来,他更急了,使劲拽裙子,篮子不小心从手心脱落,桑葚掉了满地,薛宥卡肉疼得要命,一边拽裙子,一边匆忙地弯腰去捡地上的桑葚。
从荔枝基地出来,程誉就跟着姥爷来了桑葚园。姥爷在跟基地老板聊茶叶,说这边的手采茶叶很不错,外边儿买不着。
程誉不待见程子巍,没跟他们一块儿走,是听见了一种类似小动物的动静,以为有松鼠,才好奇朝着这边绕行。
穿过一排丰盛的桑葚树,在园子外围,成熟的黑桑葚落了满地,果篮掉在脚旁,穿着黑裙的女孩一脸的窘迫狼狈,裙子被树枝勾住,短发上还落了几片叶子。
这场面再明显不过,是进贼了。
“偷东西?”
“我们家是山陵唯一一家种植这么大规模桑葚的基地,从来不打农药的……”虎皮他二爷的声音更近了,伴随着一声狗吠。
见少年要说话,薛宥卡急了,左手一拽,右手直接抬起把他的嘴捂着:“嘘……”
树叶簌簌而下,落在肩上,薛宥卡怕死了,手掌都在发抖:“你别出声!”
程誉浑身一僵。
两人挨得极近,柔软的手心带着一股甜涩的桑葚果香,身上还若隐若现着一股人畜无害的奶香气。
程誉垂下眼,蹙眉,密长的睫毛不经意地一颤。
薛宥卡脑袋仰着,越过他的肩膀,紧张地探头往狗吠的声源处张望。
“走了。”薛宥卡听见二爷的脚步声走远了,吐出一口气,带着汗意的手掌上的力道缓缓松开。
程誉却快一步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拂开了。
程誉垂下头看他,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你那天受伤,是偷东西被人暴打了?”
“…我没偷东西!你放屁!这……这我家的园子!”他信口胡说,一埋头,冷不丁发现地上被他的鞋踩烂的桑葚。
薛宥卡整张脸都委屈地皱了起来,长睫毛扑簌,一颤一颤的,好像要哭的样子。
程誉有点莫名其妙,这怎么一副…自己欺负了他的样子。
“偷了几颗桑葚被抓到而已,哭什么?”一张冷淡的面孔,外加不耐烦的语气,颇有些威胁人的味道,“怕我报警?”
“我没偷!”薛宥卡拧眉瞪他,眼睛濡湿,一点攻击性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大声,这副凶巴巴的样子,反而瞧着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钱都还你了,你还想怎么着!收利息啊!”
程誉很少接触同龄人,更别说女孩子了,有点哑口无言。看他这样,想安慰一句别哭,说把桑葚赔给他。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小姑娘把裙角从枝丫上撕下来,飞快地钻出树篱,跑远了。
半晌程誉回过神来了。
只有地上被踩进泥地的烂树叶和烂桑葚的味道,提醒着他,那个偷果子的小贼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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