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接过司仪塞给他的,别人(很可能是柳雨生)事先写好稿子,用略带苏州口音的国语,念了几句中日之间同文同种,理应互相提携,共勉进步之类的鬼话,然后赶紧坐下,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林秀轩心里叹息一声。淞沪抗战时,闻兰亭带领整个上海工商界,为国军筹饷募款,出了不少力,但是时局变化,最终这位商界大佬还是经不起威逼利诱,投靠了日本人,现在做了日伪的上海商会会长,将来等待他的,是民国政府的汉奸罪审判。
随后介绍的是工部局华董,上海商会理事长袁登履,袁理事长匆匆站起打个招呼然后赶紧坐下,生怕被摄影记者拍的太清楚。
淞沪会战时,袁登履曾经是难民救济会的秘书长,同样为国为民做了不少事情,但是可叹的是,最终和闻兰亭一样晚节不保。
随后介绍的是一些电影明星、报社主编、歌星和京剧名伶。
介绍完毕后,随后开始两国传统的歌舞、戏曲表演。大约磨蹭了一个小时后,由李香兰压轴出场,以一曲《夜来香》赢得满堂喝彩;最后是一出京剧折子戏《四郎探母》,主办者安排这样一出戏,其迷惑人心的动机,不可谓藏的不深,不过在铃木中将的中日各安名分,主仆有别的开场白后,这些细微的用心也都付诸东流了。
所有表演结束,兴亚会竟然还藏着一项余兴节目。只见舞台后面帷幕拉开,竟然挂着一口铜钟。在场中国人无不侧目,显然在中国人看来,会场上挂一口钟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不过日本人这会儿虽然还做着文化入侵的春秋大梦,根本无所谓中国人的忌讳。
司仪将商会会长闻兰亭请出,要他与日本代表一块儿敲响这口特意从日本明治神宫请来的“和平祈愿”大钟,闻会长一脸无奈,与日本兴亚会次长太田中将一起,敲响了这口所谓的“和平之钟”。
洪亮的钟声响起,会场内一片欢呼,为期一周的文化交流活动算是正式拉开了。林秀轩用领带夹上的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个格外滑稽的场面,在这个黑白不分的地方,入侵,可以变成亲善;丧钟,也可以当做祈福,他想着以后把视频带回去,给程大洋他们看看。
随后嘉宾退场,主持人请各位与会者,到隔壁餐厅参加冷餐招待会,林秀轩和马强这一天还没吃饭,总算等到点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大餐厅,发现那些贵宾都没有来,也许他们有别的更加安全的饮宴地方,这样就没有靠近收集情报的机会了,不过这些管不着了,还是先喂饱自己再说。他猜想不少日方贵宾应该就下榻在国际饭店内,所以以后还有机会探听一些消息。当然他想要的,还不完全是419需要的设备,这一点他从未对程大洋他们说过,419击沉的那艘日本巡洋舰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所以日军大本营必然已经知道此事,船上是不是有幸存者?日本海军如何判断此事?报纸上当然不会有消息,但是这确实是他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所谓冷餐会无法就是自助形式,两人各拿了一个盘子开始到中间放食品和酒水的地方,取了些吃的。
林无心吃东西,一直来回走动,注意着周围人的言谈,希望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不一会儿,他就听到有人在谈论黑市交易,于是装作手上有外汇急着出手的样子,主动上去攀谈,对方并不防备,最后套到一些消息。据称,在十六铺法租界边缘地带,具体说就是1937年被日本飞机炸毁的中国银行旧址附近,目前有大量外汇黑市,什么都可以交易,甚至还有烟土和军火,外汇行情每日不同,法租界的一名华人督探长罩着并抽头。第一次去的务必跟着熟人,也不要带真金白银在身上,最近那里劫财杀人案大增,华人探长眼看有一些罩不住了。
以上这些消息,似乎和之前梅林罐头厂的厂长所言类似。
林秀轩尽量发挥所长,在谈笑间探听消息,一会儿又听到一堆人在谈论,犹太人马勒急着出手船厂的事情。他赶紧凑到一边,只听一个人说:“眼下这样的局势,谁敢接手船厂?说不定哪一天日本人就把船厂没收了。”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那人接着又说:
“现在厂里的机器设备,也都作价贱卖,这犹太人鬼精鬼精的,以前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一定看出租界要变天,急着逃离上海。”
林秀轩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用绝对不会让人起疑的上海话向那人细细打听了一下,对方竟然也是懂机器设备,并且乐于卖弄见闻,告诉他马勒厂里有几套锻压设备急等脱手,另外还有德意志艾马克金属加工机床,竟然打两折,凡是去看过,又懂机械的没有不眼馋的,那可都是好东西,可惜厂房开放了2月有余,还是没有人买。上海人又不比犹太人傻,谁都知道这马勒船厂是日本军需省垂涎已久的控制对象,要不是英资背景,早就被“征用”了,现在宪兵队已经在厂里安插了坐探,任何设备进出,资金往来,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线。
程大洋需要高精度铣床和冲床,这些应该能在马勒的船厂厉找到,大型锻冶设备或许无法运到岛上,但是可以考虑让艇上技术人员带图纸到这里加工后带走。尤其还听说了,复兴岛上的修船厂的干船坞里还停着几只机器船,原本是民国*的内河缉私艇,现在唯一可能的买家只有汪伪政府下辖的水上警察,还只愿意付中储券,对于急于离开中国的马勒家族而言,这些废纸全然无用,所以船只就一直就这么丢在那里,显然如果手上有硬通货,可以很容易买下来。林秀轩将这些事情暗暗记在心里,就等其他条件成熟了,去办这件事。
他继续在各种人堆周围穿梭,到处偷听可能对自己有用的消息,渐渐又到了日本人那边。
与中国人扎堆谈论如何在这个乱世苟延残喘,或者哪里可以贪图一些小便宜不同,这些日本人谈论的大都是德军闪电战的走势,日本扩张的可能性,还都十分乐观。很多人都为日本军队可能会在本月占据法属中南半岛,而感到欢欣鼓舞,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免忧虑,认为在美国眼皮子底下把手伸进东南亚,可能会导致不可预见的后果,而美国早就放出风来,要停止向日本出口战略资源,或许这次不再是说说而已。
这种论调立即引来了争论,大部分日本人认为和美国摊牌没有坏处。尤其日桥小学的校长新田,他对这种处处提防美国,以美国看法马首是瞻的看法,持不屑一顾的态度。林秀轩发现,这个好战的老头子,似乎还是上海日本侨民的召集人,颇有一些威望,只要他一说话,别人就会靠拢过来安静地听,没有人插嘴。
“说什么美国会成为日本最大的障碍,说这种话的简直是傻瓜蛋。”老头激愤地说道,显然有些喝醉了,“我去美国旅行过,美国人么,自由散漫、极端利己,毫无爱国心;所以他们只是很虚弱的巨人罢了。”老头说着话,伸出左手给大家看,林秀轩注意到少了半根手指,像是被利刃削断的,“明治三十七年,我在载仁亲王的骑兵团的时候,就和俄国人打过,用一根手指换了10颗俄国人脑袋。说到底,白人都是废物。”说完,他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穿着和服木屐的日本老婆子见他有些酒后失态,赶紧过来打圆场:“我们当家的有些喝醉了,让大家见笑了……”
“混蛋,男人说话,还不退下。”
日本老太婆唯唯诺诺退下。新田继续高声喧哗,谈论过往的光荣。
这个老头除了吹牛之外,谈论的东西毫无情报价值,于是林秀轩又转身离开,在巨大的冷餐会会场内转了几圈,果然是没什么大人物,他判断,主办者应该还在饭店里找了一个更加私密,更加安全的地方,招待贵宾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