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山上的政委看着潜艇渐渐潜入水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到肚子里,他身边精干的小伙子,是特别小组的成员吕青山,据说是军事素质仅次于马强的人物,尤以射击见长,看上去体格瘦削,但是显得比马强机灵。
林秀轩离开时,安排他接受政委指挥,应付一些紧急情况。这会儿吕青山正小心地用树枝隐藏山顶附近的洞口,不一会儿,就将人工挖掘的小洞穴隐藏得如同一堆烂树枝。政委坚持到海面上最后一缕白色的航迹消失,然后重新回到观察所,此刻日本人的几只小艇已经在数百米外了。可以看到其中那艘带遮阳棚的小艇上端坐着几名制服笔挺的高官,其中一人腰间悬着一把装饰性的短剑,似乎来头不小。政委还想看清出些,一边的吕青山按住了他的望远镜:“别用这个,容易暴露。”
转眼间,2只小艇冲上了浅滩。有水兵搭了跳板,扶着几名高官下来,一名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军官,一下来就开始四面拍摄起来,另有几名水兵,扛着箱子和太阳伞,显然他们不是来搜查的,好像是来野餐的,政委略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表,确实到了中饭时间了,可惜身边什么吃的都没有,也不知道这群鬼子什么时候能走。
“一共12个,只有2人带着步枪,其余没有武装。”一旁吕青山说道,“不可能是来搜岛的。”
“走,我们藏起来。”
两人猫腰离开观察所,然后钻到大约100米外的洞里。
杨树浦马勒船厂内,林秀轩和马强坐在沙发上,一起喝着咖啡。英国人马勒一直僵坐在对面,手里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
除了进门时握手,并用英语寒暄了几句,他一直没有进行正式交谈,有几次马勒好像试图开口,但是又欲言又止。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林秀轩,倒是不怎么看马强。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马勒突然用不错的中文开腔,“林先生是不是打算用那艘快艇,干一些会让日本人不高兴的事情?”
“这件事无可奉告,不过要是我不买这艘船,日本人也未见得会高兴。”
马勒并没有猴急谈价钱,反而靠到沙发靠垫上,显得气定神闲,并不着急。
“不不,我不能冒那样的险,如果你用这艘船给太湖的国民党游击队运枪炮或者医疗器械,日本人会发现并惩罚我的。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其他的船。我会给你一个好价钱。”
“马勒先生,我可以如实相告,我需要这艘船和太湖的抗日分子没关系,是南洋那边的需要。”
林随口糊弄了一下,他知道这种程度的谎话,骗不了对面精明的老头,但是他希望马勒看在钱的份上并不会深究。
“如果阁下希望要船台上那艘散货轮,一周内可以交货,我可以按1万美元的价格出手,但是那艘汽艇,恐怕不行。这艘船可以改作炮艇,而且已经在港务局登记了船籍。”
林秀轩站起来,来回走了两遍,似乎在盘算什么事情。
“如果我买下杨树浦的厂呢?”
整个经理室一下子鸦雀无声。
“no、no、no。你一定在开玩笑?”马勒耸耸肩,以示他看穿了林的把戏。
“马勒先生,英美和日本随时都会开战,想必你也知道,一旦开战,你的厂房和设备都被日本人贴上封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许战争不会爆发。”马勒不自然地点燃了雪茄。他当然不能把心底的想法表露给对方,作为商人,隐藏情绪是本能的反应。
“不,现在不是打赌会不会开战的问题,你应该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愿意接手你的厂?”
林秀轩反客为主,问了马勒一个哑口无言。马勒却是想知道这个买家的老底,但是这种蹊跷的事情,他绝难问出口来,必须慢慢试探,但是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家伙自己把这层纸挑破了。
“是啊,为什么你要买我的厂,在这样一种……不明朗的局势下。即使你买下厂房,日本人也不会允许你把机器拆掉,运到南洋,想都别想,木下上校的人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比检查自己的工厂还勤快。”
旁边的张经理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也没有预料到精明的老板会摊牌滩的那么彻底,似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通常情况下,急着变卖家产的一方,自然要前方百计告诉对方自己的资产有多么的可靠和优质,而不是直言可能会被日本人侵吞。不过张经理无法理解的部分在于,林秀轩刚才的直截了当,已经告诉了对方自己来头不小,并不是莽撞的家伙,马勒自然心领神会,继续在明显的事实上连哄带骗,那只是小儿科的把戏,完全是浪费时间。
“马勒先生,我不怕告诉你,我敢卖你的厂,不是我对日本人的野蛮心存侥幸,而是因为我敢赌,赌将来日本人会输。如果你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和我下一样的注。大可以把厂卖给我。”
林的话无比的诡异,并且完全出乎马勒的预料,显然他不是一个看不懂局势,胡乱投资的蠢货,但是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他似乎能看透未来,这确实是马勒不敢下注的部分。
“我还是不理解……”
“不要因为猜疑,放弃最后的机会,相信我,日本人几个月内就会没收你的船厂,即使有朝一日日本人滚蛋了,你的船厂也会因为曾经属于日本人,而被中国政府没收。趁着现在还有人要,赶紧出手,而不是多操那份闲心。”
马勒似乎被自己的烟呛到了,不自然地咳嗽几下。对面的家伙敢这么无理地对自己说话,让他心生厌恶,但是话说回来,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确实也是眼下自己最需要的。
常识告诉他,如果生意场上无法看清对方的真实需求在哪里,那么意味着没有主动权;他凭着半生的精明,可以清楚感觉到,对方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急迫性,但是猜不到头绪。自己只是雾里看花,远没有对方看自己,看得那么清楚。当自己决心登报,要求转让厂子的那天起,就没有主动权可言了。
“好吧,我们来谈谈价钱。那艘汽船可以交易,”马勒似乎开窍了,不再纠缠林的底细。
在林秀轩的大致计划中,他只需要借用整座工厂半个月时间,然后尽量搬走有用的东西,买下整座工厂确实有些多余,但是他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反正他有的是钱。
“包括船台上那艘散货船。”
“当然可以,一切都可以谈。”
“开个价吧。我只需要杨树浦的船厂,不要复兴岛或者浦东的厂房或者其他设施。”
“当然,”马勒从上衣里掏出眼睛戴上,然后开始翻看张经理递过来的本子,“所有你要的这些,包含1艘未完工的船和一艘汽船,干船坞和主要车间,一共万大洋,我可以接受美元英镑,或者黄金,总之是硬通货。8月份起,我不再负担工人的工资和其他开销,也不负担任何的工人遣散补偿费用。”
马勒开出的价格除了狮子大开口之外,竟然还有零有整,让林秀轩觉得十分幽默。他要以以155万大洋的价格卖出这家注定会在几个月后被吞并的厂,并且即使林秀轩昨天才打劫过日本人的银行,也负担不起这么大一笔钱。他早上刚看了西林字报上的当日黄金兑换牌价,每盎司兑换美元,由于中国人对黄金的特殊偏好,这个兑换价略高于纽约价格。但是如果他手里的黄金全部兑换成美元,加上黄金荣的定金部分,也不过20万美元左右,而马勒开出的这个价格折合成美元大约为60万,显然是不可能接收的。
林秀轩笑而不语,端起杯子喝咖啡。年近七旬的马勒,同样气定神闲地抽着烟,不急着自己找台阶改口,倒是张经理显得异常的紧张,头上开始冒汗,显然作为厂里的一把手,他很清楚这家厂目前值多少钱。实际上,马勒的这个价钱或许很合理,但是那是在一两年前,自从美日关系接近破局后,这些英商、美商在上海的资产,如同案板上的肉,每天都在缩水。他接待过的来看厂子的人中间,还没有哪位开价超过这个价格五分之一的,并且很多人还企图用法币或者中储券支付。
“林先生的意思?是不是……也给个话。”张经理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即使马强也看出,主动权不会因为马勒自说自话的一口价而易手,眼看那位经理快绷不住了。
“我可以用黄金支付,3000盎司。大约10万美元。”
马勒将雪茄揿入烟灰缸掐灭。
“100万大洋,也就是50万美元,不能再少了。”
张经理紧张地转向林秀轩,嘴半张着忘记了合拢,他完全是个其反作用的角色,有他在一旁,马勒的底线基本都露了。
“10万美元,这是我的最后报价。”
林秀轩这里寸土不让,显然自恃主动在握。
一想到有人要竟然异想天开,想用区区10万美元就买走自己多少年来的心血,马勒就有些按捺不住气愤,但是这个人已经是他登出出售广告以来出价最高的了。
“好吧,”他双手一滩,“20万美元,真的不能再让了。”
他自己砍掉了一大半,这次完全已经失去底气,简直兵败如山倒了,他心里想着,对方再加一些,哪怕加到15万,自己也就认了。
“既然这样,我愿意再加1万美元,一共11万,马勒先生意下如何?”
马勒站起身,双手一摊:“还能怎么样?成交。但是你不能用硬通货以外的货币支付。”
“没问题,我今天可以先交1万美元的定金,但是我还有其他条件,我需要先得到那艘气船,最好明后天就开到我指定的地方。船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少……”
“我知道你想要那面汪政府的海关旗,没问题,它一定会在原地,原封不动,而且我也不会继续打听你想干什么,会不会招惹日本人;我只是预祝你们能够成功。”马勒说着重新拿起雪茄,顿了顿。“不,是预祝你们能够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