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倦掀开车帘,见许知雾平躺在马车的侧榻上,发上簪钗卸尽,一头墨色长发上还有零星的碎雪,周身都被裹进披风里,仅露出的手背和脸蛋都透着别样的绯红。
绿织大概给她冰敷过,只是太慌了,难免手忙脚乱。她跟在后头问,“公子,这里荒无人烟的,可怎么请郎中?”
谢不倦背对着她,抬首示意她安静。而后在许知雾身边坐下,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脸蛋,都很烫,就连她呼出的气都是烫人的。
大约是觉得他的手冰凉舒适,许知雾迷迷糊糊地凑上来蹭了蹭。
谢不倦任她去蹭,口上吩咐绿织,“我备了常用的药上路,你问绿水拿一份退烧的药去煎了。”
绿织闻言心神大定,一点头,连忙去找绿水。
她走后,车里便只剩下谢不倦与许知雾二人。她虽蹭了上来,但多半未醒,蹭了两下就跟没了力气似的。
因为烧得厉害,不止周身泛红,眼角也难受地滑落了几颗泪,嘴唇干涸得起皮。
谢不倦不住地抚摸她的脸蛋,冰冰凉凉的手心贴过她的脸,将她的泪拭去了,余光瞥见一旁的茶碗,伸指在里头点了点,往她的嘴上轻轻沾。这颗原本饱满水润的樱桃此时像蔫耷了一般,令人见之生怜,沾上水之后稍稍好一些。
她呢喃一声,“哥哥……”
谢不倦的心轻轻揪了一下,从中挤出酸涩和苦味来,他哄道,“嗯,哥哥在。”
他握住小姑娘滚烫的手,自责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了。谢不倦不禁想,若他没有躲避她,没有放她一个人在前面这辆马车里睡觉,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绿水。”他唤了一声,随即车帘被掀开,谢不倦说,“装一盆雪放在外头,再烧些热水。”
绿水动作很快,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便将雪装满了木盆。
谢不倦轻轻放下许知雾,用帕子包了一团雪,扎好之后走进去,贴在许知雾的额头上。小姑娘顿时舒服地喟叹一声。
又用摸过雪水的手去贴她的脸蛋、手心。
许知雾在睡梦中也稍稍舒
展了眉眼。
谢不倦握着雪团的手却被渐渐冻得没了知觉。
手帕里的雪开始化水,他将其拿开,又装了一团,如此反复。
实在觉得刺骨了,才将雪团放在一边,转而用冰凉的手心覆在她额上。
“公子,水来了。”绿水叩了叩马车壁,拎着一壶热水进来,将茶碗里冷却的茶水悉数往外倒干净了,才将新烧的热水倒进去。而后悄悄看了眼谢不倦,见他冻着手给许知雾冰敷,不由心下大震,谁能想到那样尊贵的人物也会这样细致周到地照料人呢。
而许知雾听见这些动静,稍稍醒转了一些,感觉到哥哥抱着她,不由哼道,“哥哥,我眼睛好胀。”
谢不倦便将冰凉的手贴在她眼窝上,凉得她舒服极了,不由伸出手来搭在他手上。
哥哥是冰做的么?
待开水稍微放温了一些,谢不倦扶着她坐起来,将茶碗凑到她唇边,“阿雾,喝些水。”
许知雾仍是闭着眼睛,嘴唇贴着茶碗一点点喝进去。
这种生病的时候被人照料的感觉太温暖,唤醒了许知雾零星的记忆,她咕哝道,“哥哥,上次……是不是也是你?”
三年前生病那次,是不是你在照顾我?
“嗯,是哥哥。”
许知雾满足地笑了笑,又不确定起来,哥哥知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阿雾,睡一觉吧,起来就好了。”
哥哥在顺她的头发,又抚过她的脸。
他的动作这样温柔,许知雾却忽然委屈起来,鼻间一酸,问他,“哥哥,你这些天为什么离我那么远?是不是我当真吐你身上了?”
谢不倦见她掉眼泪,叹息一声,为她擦拭干净,下颌抵在她发顶,声音温柔好多,“是哥哥没想通,哥哥再也不躲阿雾了。”
不知是不是许知雾的错觉,哥哥好像很自责。
不过她原本就极少出远门,每次出一趟远门总要生点病,怎么能怪哥哥呢?
许知雾的脑子转不动了,也未曾深想他话语中的“躲”字,只觉得她算是得了个想要的回答,心满意足地窝在哥哥怀
里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又喊她起来,这回递过来的不是热水了,而是一碗闻着便苦涩极了的药。
“来,阿雾,把药喝了再睡。”
许知雾乖乖凑过去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顿时充斥口中,她瘪瘪嘴,想要跟哥哥打个商量,可她此时不甚清醒,说出的话竟是,“哥哥,你帮阿雾喝了吧。”
头上好像传来一声笑,而后哥哥说,“那哥哥帮阿雾分担一半,哥哥喝一口,阿雾喝一口好不好?”
许知雾闭着眼睛点点头。
随即她感觉到苦涩的气味离她稍远了一些,大概是哥哥在喝,而后药碗又凑到她唇边,该她喝了。
许知雾只好喝了一口。
好苦,可是一想到下一口该由哥哥来喝,又觉得不那么苦了。
就这样,她喝了好多好多口,直到哥哥不再将药碗凑过来,才算是喝完了。
许知雾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哥哥分担了一半,药汤还是这么多呢?
这一碗药是脸盆装的吗?
她无暇细想,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谢不倦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安稳睡下,可他仍旧没有合眼,时不时就要伸手摸摸她的脸颊,贴贴她的额头,看她退烧退得怎么样。
接近凌晨的时候,许知雾原本已经正常的体温再度攀升,竟又烧了起来。
谢不倦立马叫醒靠着马车口小憩的绿织,吩咐她去将许知雾那坛子宝贝好酒抱过来。
随后,绿织眼睁睁看着谢不倦倒了一碗酒水出来,再用手帕沾了些,去擦拭许知雾的手心脚心。
看得她眼皮子一跳,她家姑娘醒过来之后要是知道这么贵的酒用来擦了脚,会不会抱着酒坛子心疼?于是暗暗决定,姑娘不问起来,她就不说。
“绿织,”不料谢不倦忽然喊她,绿织顿时凝神,“你去歇吧,这里暂时不用人了。”
绿织细瞧了许知雾,虽又烧起来,但周身的绯红早已褪了下去,想必很快就好了。
遂应道,“是,公子。”
走的时候还暗暗感慨,这天底下的哥哥都有这么好么
竟可以衣不解带地照顾妹妹。她往后头的马车走,边走边打了个呵欠,真是困死她了。
先去睡一会儿,再看看姑娘退烧没有吧。
一碗酒水擦得见了底,外头的天也蒙蒙亮了,许知雾周身的热意渐渐退了下去,睡颜也安宁下来。
谢不倦揉揉额角,合上眼润了润干涩的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忙到现在他才有空去想他与许知雾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喜欢阿雾的,如若要选一个共度余生的人,他毫不犹豫会选择她。
只是不料身体上的渴望会先来一步,打得他措手不及。他记忆中阿雾幼时的模样还那般清晰,她半人高的模样,她的童言童语,她稚嫩的字迹与画作,她一声声的“哥哥”……于是他难以接受自己对她产生的肖想,羞愧,自责,觉得自己不好。
他不禁问自己,如果他认识阿雾的时候,她不是个六岁的小孩子,而是如现在这般的及笄少女,他还会踌躇不前,羞愧不已么?
然而与阿雾一同长大的这几年,又是那样的宝贝,他珍藏于心底,只稍稍一想没有这几年的情形,就不愿再想下去。没有身为“许孜”的那几年,他一定不是现在的他,一定更晦暗,充满不甘与仇恨。
仇恨所有让他的人生从巅峰跌落的人,怨父皇不经他同意想出那个让他离京的主意,让他背负性命,噩梦缠身。甚至要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不倦,不倦,所以他一刻不曾停歇,永远做不成一只知还的倦鸟。
幸而他不仅是谢不倦,也是许孜。
他还可以回骈州,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而这个陪伴他许多年的姑娘,在他沉郁的底色上泼满了热闹鲜活的色彩,让他忍不住想要走近她,想要拥抱她,拥有她。世上所有女子,只有她的颜色不一样。
谢不倦的目光落在许知雾娇憨的睡颜上,温柔地看着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他缓缓俯下身去,捧着许知雾的脸颊,看得细致无比。
她光洁的额心是那么可爱,白瓷样的肌肤,一戳就要泛起
红色。
谢不倦轻微地翘了翘唇角,在她额心落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渐渐往下,她睡梦中的眉眼也可爱极了,睫毛乖巧地覆下来,像是天底下最乖最无辜的人,什么娇气任性都与她不沾边。
谢不倦笑着,又在她薄粉色的眼皮上落下一吻。
她的唇已经恢复了水润,正微微地撅着,一副委屈模样,是不是在梦里反应过来了,哥哥根本没有替她分担那一碗药?
谢不倦看着她的唇,目光微深,他就这么看了一阵,终于顺着心意贴上去。
温热的,柔软的,还有点淡淡的药味儿。
这一次并非由欲、望驱使,他吻得很轻柔,捧着她脸颊的手轻轻摩挲。
忽闻身后抽气声,谢不倦回首看去——
绿织将帘子撩了一半,看到这场面顿时呆愣当场,满目的不可置信。
谢不倦起身,不慌不忙地将许知雾盖得严严实实,而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衣襟袖口上的褶皱。
他走出来,丝毫没有心虚的模样,“怎么不去歇息?”
“奴,奴,奴婢担心姑娘,想来看看她退烧没有。”
谢不倦点点头,淡淡道,“已经退烧了,你回去吧。”
“这……”
绿织的脑子已经混乱成一片浆糊,她下意识想要问他什么,谢不倦转眸看她一眼,浓黑的眼里没什么情绪。
“她若知晓,唯你是问。”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