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l骈州的春天稍纵即逝,还未到四月,便见天儿地热起来。许知雾后退一步,扒着门不确定地看着他,许孜笑着点点头,深黑的瞳仁泛着温润的水光。
“那我走了……哥哥,做个好梦!”许知雾甜甜地冲他笑,而后跳下台阶,飞快地往自己院子跑去。
元日,许知雾和许孜换上了许母给他们新做的厚披风,都是正红的颜色、雪白的毛领,上头的祥云吉鸟纹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件大些,一件小些。
兄妹俩带着些银钱骑马上街去了。
到了街市,许孜将许知雾从马背上抱下来,小姑娘立马奔着她早早想去的蜜饯铺子跑去,凑着脑袋一个一个格子看过去,而后转头对许孜说,“哥哥,我要这一排的这几个,还有后面那一排的那几个……”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点着。
掌柜的见状走过来,许知雾连忙把许孜拉着,说,“他付钱!”
又去了木雕店,一进去便直奔木偶摆件的展台,掌柜见她年纪小,且神态没有半分拘谨,便有些害怕她是个性子顽劣不知轻重的,连忙上来提醒她,“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可有大人来?这些只能看,可不能碰啊。”
恰逢许孜跟着迈进店里,笑着认领了,“这是我家的小姑娘,她不会乱碰的。”
许知雾挑选得很忘我,她并不取舍,看上了都要买回去,张口便说,“哥哥,我要那个鸟儿,还有这个,小马驹……这个这个,这个也要!”
一转身,抬抬下巴说,“我哥哥付钱!”
如此逛了几个铺子,许知雾心满意足,摸了摸肚子说,“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
她转头看向许孜,他还是那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一家店铺值得他主动停下来。于是眨眨眼问他,“哥哥你怎么不买点什么?我告诉你哦,爹爹娘亲平时没有这么大方的,你要趁机多买点想要的啊!”
看着小姑娘因为这些小玩意儿开心得脸蛋红红的模样,许孜平白生出些许羡慕。
他摸摸小姑娘软软的额发说,“哥哥没有什么想要的,身上的银钱全部用来给阿雾买东西。”
许知雾一听,哪里顾得上问他为什么没有想要的,当即便蹦起来,“哇,阿雾又有钱了!那我们去吃点好的!”
许孜失笑,“什么是好的?”
没多久,许孜被带到一处糖画铺子前头,许知雾邀功似的看着他,“这一家糖画特别漂亮,特别好吃!爹爹娘亲都说这家很贵,我要是吃多了,家里要被吃穷的!”
许孜:“……”
许知雾还在庆幸,“还好我们今天钱多,不然我都不敢到这家来。”
许孜用怜爱的目光看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弯起来,却没有拆穿许父许母的谎,点点头说,“那阿雾只能吃一个,不然哥哥也要被吃穷的。”
“知道知道,我都懂的。”许知雾拍拍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糖画师傅面前,豪气万丈地说,“师傅,一块糖画!”
这师傅显然认得她,见了她就笑,“是你啊,小姑娘,上回学得挺快。这回要吃什么形的?”
许知雾眼珠子一转,点了点许孜,“师傅,我想做个哥哥那样的糖画,可以吗?”
“好,不过我只做个形状出来,可没办法和他一模一样。”说着,朝许孜笑了笑,许孜也点头表示不介意。
很快,许知雾的手里多了一块人形的糖画。师傅手艺不错,可以清晰地辨认出糖画上披风的毛领,以及许孜发上的玉簪。
“哥哥,要不这第一口给你吃?”许知雾将糖画举起来。
许孜摇摇头,“不必了,既然阿雾喜欢,便自己吃吧。”
“可是你出来一点东西都没买,要是糖画也不吃,那你多亏啊。”
“哥哥不爱吃甜食,阿雾吃吧。”
许知雾闻将手收回来,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哥哥,我之前给你吃蜜枣,你不是还挺喜欢的?”
许孜没说话,许知雾又问,“那你喜欢吃什么?”
许孜想了想,说,“肉。”
虽然京城那一夜之后的一个月内他闻到荤腥都想吐,但现在已经完全不会了。
许知雾点点头,咬下手中“许孜”的半颗脑袋,含糊不清地说,“那我们不一样,我还是更喜欢吃甜的。嗯……真甜,好吃!”
许孜瞥了眼轮廓肖似他的糖画。此时它已经只剩半颗脑袋,许知雾又去咬糖画拂在空中的一缕头发,“咔嚓”一声咬断了。
他收回目光,不愿多看。
……
许父自除夕过后便忙得不见人影。
好在今年许父没有亲自去京城述职,处理完州府的事情之后便会回家,许知雾若是想他了,可以晚上去内堂寻他。
这日来访的是表姨母,她照例带了表姐容铃过来。
外头积了雪,许母便在茶室内招待这母女俩。
叫丫鬟煮了茶,又送来茶点。
许知雾也在里头。
她觉得今天的表姐不太对劲,脸好红,而且眼睛总是飘飘忽忽的……怕不是生病了吧!
遂凑过去小声问,“容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了?脸红红的。”
岂料容铃便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反应很大,整个人都颤了颤,“没有!我哪里脸红了?!”
许知雾见表姐这样奇怪,不由满腹疑惑。
一旁的表姨母和许母对面而坐,正说着,“今年形势不好,姐夫遣使者去京城是对的。我听我家老爷说啊,京城里边儿,斗得厉害着呢,说不好就要殃及池鱼。”
许母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这些。
表姨母便收了话题,只潦草地下了一个结论,“还好我们在骈州过日子,舒心得多。对了,小孜是京城来的,可是因为御史盯得严了?”
她说这话,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将许孜当做了许家大房的外室子。
许母还是不多说,“谁晓得?不过小孜到了骈州,便是我的儿子,之前从哪里来又有什么要紧?”
表姨母听她这样说,神情更为热络,“我的好表妹,我今日便是为了小孜来的,你且听我说——”
话未说完,转头看了看容铃和许知雾两个,笑道,“铃儿,你带着阿雾出去转转,别跑远了,注意着些别叫阿雾受凉。”
容铃红着脸应下来,去牵许知雾。
许知雾没听够,不情不愿地出去。
出了茶室,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许知雾感觉今天的事情都很奇怪,容姐姐奇怪,表姨母奇怪,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这时,她忽然听容铃说,“阿雾,你我是表姐妹,已经很亲近了。但是,阿雾想不想和容姐姐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什么意思?”许知雾疑惑地看着她,而容铃脸色更红,一时间没有立马回答。
见许知雾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神情稚嫩可爱,容铃稍稍鼓起勇气,支吾着说,“就是,如果我以后嫁到你们家,我就不只是阿雾的表姐,更是阿雾的嫂嫂。到时候我会和你哥哥一起照顾阿雾,对阿雾好的。”
许知雾一呆,“嫁到我们家?就跟我爹爹娘亲一样,你做新娘子,哥哥做新郎?”
她说得这样直白,容铃一张小脸烧得要冒烟,“阿雾你别说这些……”
许知雾哪里顾得上容铃害不害羞,她只觉得心里一突,茫然之余,有种不舒服的情绪跟水一样缓缓漫上来。
正巧许孜从回廊转角处走过来,容铃又羞又怯地躲到了柱子后头。
许知雾张口便问,“哥哥去哪里?是茶室吗?”
许孜看过来,笑着点点头,留意到许知雾身旁的柱子后头还藏着人,目光却轻飘飘地略过去没有停留,“母亲遣了人唤我过去,阿雾怎么没去?”
许知雾没答他,拉了拉他的袖角示意他低一下头,而后小小声说,“哥哥,你能不能不去?”
“为何?”
许知雾攥着他的袖角,不肯说。
许孜便摸了摸她的脑袋,“乖,哥哥一会儿就出来。”
看着许孜离开的背影,许知雾扁了扁嘴巴,有些想哭。
“不可能,阿雾哪里笨了。”许孜拿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珠沾去。
许知雾抬着下巴任他擦拭,睫毛被泪珠压得塌下来,可怜巴巴的样子,“可她真的说了……”
“那阿雾和哥哥慢慢说一遍始末吧,慢慢说。”
许知雾在他温和的声音中慢慢缓了心绪,她吸了吸鼻子,从“没读过书”开始说,“先生说我‘太晚了’,说了两遍,还叹气……我跟先生说,‘阿雾回去了,明日再来’,先生却说明日不用来了。”
许孜听完便笑,“并非阿雾想的那般。先生分明是想要多给阿雾一天时间完成功课,毕竟今日学了很多,不是么?”
许知雾一时间也忘了哭,怔怔地看着许孜,“真的?”
“嗯。”许孜笑着揉了揉许知雾的后脑勺,而后拉着她站起来,“若是不想再教你,为什么还要布置功课?”
许知雾任他牵着,忽然觉得确实应当是如此,心情转瞬明媚了一些。她抬眼看许孜,“先生让我抄写《急就章》,用正楷,可是我好多字都不认识。哥哥能不能帮我写啊?”
想要他帮忙的时候倒是很自觉地喊哥哥了,许孜失笑,而后看向许知雾,“功课若是让别人做了,阿雾可什么也学不到。”
“可我当真不会写啊!哥哥你就帮我写嘛,写了我才好描。就一遍!正楷!”许知雾竖起一根食指,摇着许孜的衣袖央求。
此时此刻的许孜自然认为许知雾是想要偷懒,让他代写功课。
毕竟她若是想要描摹,直接描书便好,哪里需要他来写一遍。
他若拒绝了,小姑娘恐要生气。但他若是应了,误了她学业不说,还会落了许父许母埋怨。
委实不值当。
于是许孜摇头,认真地拒绝她,“不行,阿雾须得亲自完成功课。”
许知雾看他神情,知晓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由哼了一声,甩开他的袖子,“就是写一遍给我描描样子嘛,不写就不写,小气。我让爹爹帮我写!”
许父还会帮她写功课?许孜觉出不对劲,但未来得及深想,便被许知雾瞪了一眼。
她瞪了许孜之后,还离开他数步远。
许孜靠近她一步,她便要远离一步,总之不肯挨着走。
于是许孜不再靠近,只用余光留意她。
许知雾的腿迈得飞快,可许孜轻轻松松便能跟上。许知雾偏头瞪他,“你别超过我!”
许孜暗叹一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乍一眼看去,两人就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甚至有书院的学生走过来问许知雾是不是误进书院迷了路。
许知雾还生着气,闷头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着“不听话”、“讨厌”、“小气”之类的话。
身后三三两两的学生边走边聊,忽然有清晰的说话声传进许知雾的耳朵里,“那位便是甲班新来的学生?瞧他模样,像是没长成。”
“自然没长成,人家虚年十三,甲班的人大都二十来岁,这还是头一个这样小的。”
“十三?!”
“你也忒大惊小怪。他爹是谁你可晓得?许刺史!一州之长,将他塞进甲班还不容易?便是想要直接送他当官都办得到!”
许知雾觉得这话很难听,她偏头去看许孜,却见他面色如常,像是没听见这些谈论。
她哼一声,继续往前走,反正说的不是她。
“许刺史不是仅有一位千金么?哦,他便是那个被收养的幸运儿。我几时才有这样气运,能叫许刺史收养了去?到时候啊,我带你们一同进甲班去!”
几人哄笑,纷纷调侃他竟要争着去认爹。
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像是生怕前面走着的人听不见。
可正主没反应,倒是离许孜好几步远的小姑娘突然转过身站在他们面前,叉着腰脆声大喊,“呸!想得美!”
“……”
“……”
这一圈的人一齐静了静,大概也没想到会突然窜出来个小丫头,一脸愤怒地破口大骂。
几人又惊又怒,就连许孜也愣住。
“你这小丫头片子,哪里溜进来的?”为首的书院学生气得要来拉扯许知雾。
许孜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欲将许知雾挡在身后。
而许知雾气劲上头不肯罢休,怀里的书掉地上了都不晓得。
“你就是想得美,爹爹才不要其他的儿子呢!我有一个哥哥就够了!”
说完的当口,许孜已经将她拉到了身后,没让那些人碰到她。
这时候那几个男学生也顾不上教训许知雾,一个个神情呆滞,叫人点了哑穴似的。
爹爹?哥哥?
所以他们口中的许刺史千金就是眼前这个泪渍未干破口大骂的小丫头?
几人反应过来,面色红白交加,气势却无可挽回地弱下去了,只讪讪地笑了笑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许孜的耳边好似还回荡着那句“我有一个哥哥就够了”。
他回过神,见许知雾因为争吵而脸蛋红红、胸脯起伏,一双大眼睛泪意氤氲亮若星火,心里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他柔声说,“谢谢阿雾为哥哥出头,不过下次还是不要站出来了,容易被人欺负。再者,哥哥一点也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