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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分两次做,先截溃烂更严重的右腿,再截左腿。
杜仲眉眼沉静“我以金针试过,右腿主血脉中血滞难行,活血不多,还没结出血栓。坏在膝下,膝盖骨还是好的。先截这条腿,直接向上半寸断掉主血管便是。”
唐荼荼听杜仲思路清晰地说完,尽管她听不懂,只瞧杜仲胸有成竹,也知道他是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了。
周围几双眼睛亮得发光,恨不得把杜仲每一字都背下来,奉为圭臬。
这是县学念书的几位医士,上回澡堂出事,他们就来帮过忙的。
县学不分少爷姑娘都能上,大夫里头也不乏女医,但学了疡医的多是少年。因为溃疡烂疮伤处不体面,又有久漏疮、花柳病这样的,医家顾虑多,一般不让姑娘家学这个。
几个少年人学医几年,还没正儿八经见过血。学馆里边要是谁长个痈肿疙瘩,都得赶紧跑学馆里,一群同窗比个石头剪刀布,争一个操刀的机会。
自衙门留下伤病号以来,这些医士三天两头往县衙跑,一听杜仲需要人手帮忙,提着医箱就奔来了。
每人被发了一身白大褂,一顶裹头发的大白帽,还有三双橡胶手套。那激动的劲儿,各个像手里捧了什么奇珍异宝。
杜仲一回头,皱着眉训人“手套珍贵,这会儿戴上做什么脏了还得拿药液浸洗。”
“好好听师父的”赶紧好好收起来。
唐荼荼瞧得直笑。
连她也没有想到,这些平均年纪十七八的半大孩子,会是疡医证治的第一批实践者。
青年人,朝气蓬勃的,什么也敢试一试,比他们故步自封的父辈好很多。
而医学一科永远是经验科学,摸索与实践出来的真知。敢迈出第一只脚,路就能走下去了。
王家祖上那位著书的大牛,博闻强识,一辈子编了一套集医家大成之作,可惜时局不利,潦草收场。
江茵用大半生配齐了手术工具,填补了解剖学的空白
前人铺成石阶,引着后人一步一步往高处走,往无限接近科学的地方去。
唐荼荼轻快一笑“好啦,别喝水吃东西了,该解手的赶紧去,屋里东西都备好了。”
一群大孩子齐排排进了内屋。
唐荼荼把黄家人召齐,想替杜仲加一道保险锁。她怕杜仲费心费力去治了,仍然救不回来,回头黄家会咬着他闹。
于是她说“太太既听了先头那马神医的话,心里也该有数,您家郎君如今是大危之兆,整个天津城里无人能治,我家小神医愿意试着治一治,只是因为医者仁心。杜仲会尽全力给他治,但结果好坏不由他做主,既要看天意,也要看您家郎君的求生意志。”
这话分明跟昨儿那话是一个意思,黄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唐姑娘怎的又说起这个。
黄夫人谨慎问“姑娘是说”
唐荼荼“您家要是想清楚了,就签了这份知情书,回头不论结果好坏,不能再像上回那样闹事。”
她说得条理分明,黄家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仔仔细细捧着那张纸去读了,只见上头写着
病患空白,双下肢坏死,经杜仲大夫审慎考虑,在病患家属的同意下决定采用截除双小腿手术,手术风险极大,有性命之忧。
若直系家属签字画押,则表示对手术内容和风险全部知情,但术中若出现极危情况,大夫采取各种抢救手段而无暇另行告知时,不承担任何责任。
另,此项手术开前人未有之先河,别出机杼,不论成与否,都会载入王氏疡医证治准绳一书中,印发给天下千百大夫查阅。
签名空白
手印空白
这契书一式两份,最上头竟盖着官印,大红的印泥还是新的赵大人不在,唐荼荼去县丞那里讨了他的官印。
一旦签字画押,这就算是结了官契,再闹事,能传衙役直接轰出去。
黄家人一字一字读了半天,总感觉这冷冰冰的契书句意拧巴,句子又长,得一字一字揣摩里头有没有陷阱。
唐荼荼坐在一边,等着他们抠字眼检查。
这手术知情书,是妈妈最后一次手术前她见过的东西。那时,唐荼荼已经是上初中的大孩子了,爸爸拿着那张纸,一字一字给她念过的。
爸爸把她当成有主见的大人,父女俩一起签了字。
十二年过去了,情景仍历历在目,这套几乎是复制过来的模板,只换进了一些古语,添了最后一段话。
黄夫人谨慎问“姑娘是说,我家八宝怎么治的,治好治不好,你们全要编纂成文,写进书里头给那好些人看”
这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儿
她犹豫的工夫,自家闺女已经抢过契书给爹爹看去了。
内屋的黄八宝吆喝一声“好这还想什么这是医家圣贤书,县官那大名儿都未必能入得了书,何德何能叫我一介草民名垂千古,这是老黄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唐荼荼太喜欢这病人的性情了。
黄夫人真是哭笑不得,一咬牙,唤来儿子“昭儿,你来签,今后你就成咱家顶梁柱了,你签”
唯唯诺诺的黄家子被母亲这话一激,红着眼,鼓起了胸膛,终于有个爷们儿样了。
杜仲瞧着这从未见过的契书,也提笔,端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抬头再看唐荼荼一眼,目光似审视。
唐荼荼坦坦荡荡任他看。
外科走的是令今人闻之色变的路,她想从零开始,立起一套规范的手术流程,让敢于尝试治必死之症、敢于提起针刀的先行者,都不必有后顾之忧。
签好两张契,一边一份保管,唐荼荼随杜仲进了内屋。
杜仲盯着几个医士净了手,盘起头发,穿上白大褂,又洗了一遍手,这才戴上手套。
他自个儿伸手,贴在黄八宝的额头摸了摸,感觉体温渐低。
他强笑了一下“这是麻沸散见效了。”
唐荼荼看出来了,杜仲分明也想像邝大夫那样“狂”妄地拍病人一巴掌,笑一声“哈,你的命就交给我了。”
但他没能笑出来。
于是,这小神医只五官僵硬地说了句“睡吧。就算做不好,也必定叫你醒过来,与你家人道个别。”
这话竟比“我一定治好你”还管用,黄八宝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在麻沸散的药效中闭上了眼。
留有告别的余地,人总归是能走得从容体面的。
唐荼荼挑了个墙角坐下,端着笔记本,她本想记下手术流程,奈何屋里人太多,诊床边上围了一圈,挡得她什么也看不着。
只得转而去记他们的话。
这医士问“为何要切这样的刀口留这一块皮作甚么”
杜仲“去了骨与肉,还要将皮瓣缝回去包裹住膝头,像缝双袜子那样。”
那医士惊叹“这就是血管啊”
杜仲“最粗的、鲜红的这条是主血管,要在残端打双结,防绳结滑脱。”
“滑脱了会如何”
杜仲“血崩不止别问了,我分不得心,帮我钳住血管。”
唐荼荼一脑门黑线,她看不着里头,不知道这群熊孩子到底帮上了什么忙,分明前头讲手术流程时各个都仔细听了,上了阵,竟还像拿着假人模型一样,瞧见什么都稀罕。
得亏杜仲是个脾气好的,换个脾气急的大夫,能把他们全踢出去。
手术进行到中程,渐渐的,只剩杜仲说话的声音,寥寥数语吩咐着。
“骨膜有粘连,给我换左边第二把刀。”
“换纱布敷料,血浸透了需得立刻换。”
“擦汗擦黄八宝做什么擦我头上的汗。”
“检查所有出血点,渗血的地方全找出来,一个别漏。”
医士们个个神经紧绷,已经没了刚进来时的轻松样。
怕脏了空气,内屋没有燃炭火,坐久了有点冷,唐荼荼坐到双脚僵硬时,杜仲终于缝上了最后一针。
“好了。”
唐荼荼大气都不敢喘“好了是”
杜仲“再等半个时辰,等他醒了再看。”
唐荼荼大松一口气,同手同脚站起来走了两步,往诊床上睄了一眼,被一床单的血渍逼得缩回了视线。
疡医果然非常人也,她连死人都见过不少,看这一滩血仍觉得心噗通噗通的。
医士们七嘴八舌说起话来“老天爷啊我可算是经了大事了。想当年华佗给关公刮骨疗毒,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剖肉刮骨,哪有断腿难但华佗还说要给曹公开脑袋呢,想是比小杜神医厉害些。”
“那还保不准是怎么回事呢打小我就听了好几版野史,有说神医骄傲自满,不从曹操征召的,给曹操惹恼了,砍了他;也有说华佗压根儿不想给他治真说开脑袋我是不信的,你就说这时候,哪个大夫敢给人开脑袋”
“师父,宫里边有御医开脑袋的么”
杜仲落了一个字“没。”
太医院二十来位御医,每年坐堂三百来天,宫里的传召全加一块也超不过三十回,多数时候都是尚宫、东厂有官身的太监找上门了,给他们治一治。
除了每月请安脉,哪个妃嫔一年敢传太医超过三回病怏怏的还想侍寝,还想怀皇嗣等着撂牌子吧。
他们叽叽喳喳的。留下几个医士收拾脏污,杜仲抬脚出去了,肩颈紧紧绷着。
唐荼荼想说点轻松的,缓缓杜仲的紧张,才迈过门槛,竟见杜仲双肩一塌,膝头一软就栽下去了。
她匆忙伸手把人接住,“杜仲”
“师父”
“哎哟,小杜神医怎么啦”
杜仲扶着门槛站稳“我坐会儿便是,有点脱力了。”
他唇色泛白,紧张得手都在抖,也不知道刚才操着刀怎么能那么稳。
没过半个时辰,黄八宝醒了,睁开眼那一瞬,黄家人嚎啕哭的嚎啕哭,抹眼泪的抹眼泪。
这洗了个澡差点丢了命的苦命人,傻傻望着床帐,舌头发僵地说“嘿,我能活着看见自己大名写上书了。”
唐荼荼噗一声没忍住,怕破坏了这温情的气氛,她赶紧退出去了。
黄八宝福大命大,头一晚高热不退,前晌天晴以后又退下烧去了,吃了两天温养的药膳,恢复得很好,血管没破开,刀口也没崩裂。
两天以后,杜仲休息好了,打算择日截他另一条腿。
头一批来帮忙的医士,杜仲只留了两个靠谱的,剩下的打发走了。县学那医班哪肯放过这进学的好机会又全班石头剪刀布,来了两个顶班的。
衙门里从官老爷、捕头到衙役,全盯着偏院的动静。
先头,他们把杜仲看作神医徒弟,这才几天,已经把杜仲奉若扁鹊华佗再世了,不消人说,全在外边传他的神迹。
唐荼荼听了两耳朵,感觉市井传闻都不错,都是正面评价,还没有哪家医馆叱骂妖术邪术的,也就由他们去了。
公孙景逸跟和光隔天过来一趟,一呆呆一天,就差住在县衙了。
眼瞅着一个大夫需要这么多打下手的,数了数,六个人,全都能进得屋去。
公孙景逸直咋舌,凑近唐荼荼悄声问“茶花儿,能不能再留俩位置内屋还有地儿吗”
唐荼荼听完直瞪他,以为这纨绔少爷想进屋看热闹,“这又不是看戏,来那么多人做什么还有谁想来和光”
公孙景逸不作声了。
半天,他目光深邃吐出两字“我爷。”
唐荼荼悚然“谁”
公孙景逸嗐了声“这事儿也怪我,我爷骂我天天不着家的,干什么去我得拣着正大光明的事儿说吧,就说我在县衙办正事呢,看神医如何妙手回春。”
“我爷那是什么人物跟着太爷出海杀过匪的,一听,神医竟能让断肢再续,立马坐不住了,说要亲自来看看神医什么样。”
唐荼荼直当自己聋了“断肢再什么”
等两边一对话。
“不是大前天截的腿,拆下来洗洗,明儿重接回去吗小杜神医会断肢再续的神术啊”
公孙景逸差点从胸口把自己剖开,以证清白“街上茶馆酒楼说书的都这么说的半个县城都传遍了你昨儿顾不上理我,我随手拉了个衙役问他,衙役也是这么说的”
唐荼荼眼前一黑大意了,这群医盲竟什么都敢讲,还传遍了市井一传十十传百的,得传成什么样
“你没常识吗”她骂人都没力气了。
放后世,“你没常识吗”跟“你没脑子吗”威力有得一拼,放这儿,也就是句轻飘飘的呵斥。
所以哪怕唐荼荼气得直想揍他,在公孙景逸眼中,她也不过是板着脸,像头圆脸小狮子,嗷嗷叫唤了几声。
怪喜人的
公孙景逸难免一恍神,看她气得鼻息咻咻,连忙拱手讨饶。
“这事儿赖我,茶花儿别慌,我爷又不是豺狼,等他来了,我再跟他细细说一声便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唐荼荼心痛地想还没跟公孙府交好呢,就给人家留下个“吹牛皮没下限”的第一印象。
断肢再续,亏他们敢讲
作者有话要说截肢手术比较要切开皮肤,把皮往上剥,然后切开筋膜、肌肉、骨关节,结扎血管和出血点,所以没有细致描写,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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