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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无人务农,鸡打鸣也拖拉,断断续续叫了三趟,到清早满城炊烟蔓开时,各家医馆门口都派人盯住了。
不多时,传回来消息“小杜大夫所料不差,果然有别的赤眼病人。回春堂逮着两人,陈氏医馆一人,全领到衙门后衙留名籍去了。”
唐荼荼心一沉。
在这信儿传回来之前,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想会不会只是自己这几日用眼过度了,上火了,才红了眼睛。不是疫不是疫,千万别是疫。
传话的人一回来,这一丝侥幸也断了。
不过前后脚,东街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带回来四个红眼病人的信息,手画的表格上写着
某某,前日某地赶集,昨日出门访友,家住某胡同大院,两进小院共住家中老小一十三人。
某某,多宝楼裱画匠,昨日经手裱画八张,全卖出去了。
唐荼荼翻了两页,不再看了“去准备吧。”
杜仲说的是对的,果然不止她一人染病,这赤眼病已经在县里蔓延开了。
华琼给她带的那十几个嬷嬷家丁闲久了,擎等着事做。听完她吩咐,古嬷嬷和刘大刘二立刻领着人出门了,扫空了街上几家布料店、成衣店,把店里所有现货帷帽、幂篱、宽沿大帽、皂纱全买下来了。
古嬷嬷领着仆妇赶工,往遮不住眼睛的宽沿帽上缝皂纱,还要赶制手套,隔着门问“姑娘瞧瞧,这样缝的行不行”
屋里的叁鹰立刻止住话,屏息贴墙,藏起了身形。
唐荼荼从门缝中伸出一只手,接进来看了眼。
那是几双丝绸手套,成衣铺里多的是这种边角布头,成本不算高。
她一个只懂医学常识的半吊子,杜仲一个古今医混学的少年人,两人嘴上安排得再井井有条,心里都揣着不安稳,如何防疫、如何隔离,都得与附近医馆的名医商量着来。
防红眼病,一防眼睛二防手,尤其是手必须戴上防护。棉手套沾上脏东西不好洗,要满街挨门挨户走访,要记录信息,要接诊病人,填塞了棉花的手套太厚实,不方便。
丝绸手套厚薄合适,比棉手套好清洗,因为是边角料头,当成一次性的用花费也不高,戴上手套能养成不摸眼睛的习惯。
唐荼荼“行,尽量快点赶制,麻烦嬷嬷了。”
古嬷嬷道了句“姑娘见外”,快步离开了。
唐荼荼独自一人在这耳房隔离,送过来的早饭早没热气了,她没顾上吃,勾勾划划写了份应急案。
把赤眼病的早中后期症状写上去,附有杜仲誊录下来的古经方。尤其是隔离方法设置隔离点,把轻重症患者区分隔离,无症状但密接的患者家属在家隔离,街道留人每日监督观察
一条一条,密密麻麻写了几大页,写得不能更详细。
那是唐荼荼两个时辰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东西,从什么情况需要洗手、用什么洗手、个人防疫措施、脸盆毛巾私物烫洗,不分巨细全写上去。
她没经历过这个时代的疫情,就怕此时的防疫避疫方法太落后,引发更大的混乱。
写完,唐荼荼快速检查一遍错别字,没空修饰文藻了,只是心里难受,末尾又添了一句。
二哥你千万好好的,我以后再不带你逛庙会了。
她把那厚厚一沓信封好,与叁鹰说。
“劳烦鹰哥派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到边城去,看看殿下和与他同行的几个影卫眼睛如何,如有症状,把这封信拿给殿下看,再给王太医看,他们知道该如何。”
“如无症状,你们留下再等三日,三日后还没有症状就说明殿下他们没染上这信就不要拿给殿下看了。”
“这里的事,什么也别给他讲,不要分他心了。”
叁鹰目光里晃过一丝敬佩,他往日身上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劲儿沉下去了,恭敬拱手应了声。
“奴才省得,姑娘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唐荼荼又想了想“把他那身披风烧了绝对不许再穿了”上边保不准糊着她的眼泪。
“还有我送他的那鸡零狗碎的五帝铜钱串,也拿去烧了,千万别再摸了。”
那五枚铜板与素银珠子,她怕不干净,当时是放在桌上拿滚水烫过的,但还是怕,万一没烫死病毒。
“烧了”
叁鹰没憋住,咬着这俩字闷出一声笑。
尽管眼下想这个不合时宜,叁鹰还是分了丝神。
那披风,姑娘抱过的,殿下得叠得平平展展拿去压箱底吧
还有姑娘亲手接回来的吉袋、亲手串的铜钱串,殿下不摩挲个百回才是见了鬼了。真要有什么毒源,也早沾手上了。
唐荼荼“我没交待的了,你赶紧动身吧。”
叁鹰接信便走,一个纵跃攀上了房檐,见外头无人,他脚腕回勾廊檐,以一个倒挂金钩的姿势安抚了一句。
“姑娘也别太惦记,这赤眼症不是什么大病。再说殿下身边跟着大夫的,他那头疾不时地犯,身边伺候的都懂点医,有什么异状也不会延误了姑娘好好养病为重,我去了。”
不是什么大病
唐荼荼听不得这句,就怕他不当回事,交待给手下人又层层减码,传话传不到位,到最后赤眼病传遍军营成了灾。
她恨不能把叁鹰抓回来,扯着耳朵再叮嘱几回,连忙追到窗前。
“就你们军营那样同吃同睡的,病毒结膜炎能在七日里染遍全军,谁也防不住如有症状必须隔离啊我信上写的哪条都不准漏记住没有啊”
风里已经没人了。
“茶花儿你嚷什么呢”
公孙到了
唐荼荼一喜,探身望向院门前。
公孙景逸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她这院儿,是匆匆赶来的,手里的马鞭忘了扔,雷厉风行过来了。
他今日竟穿了身薄甲,胸口手掌大的护心镜锃亮,上头赫然是一个浮雕的“巡”字。
他还没官身,不知从哪儿寻摸了一套巡检房的差役配装,穿上身也威风凛凛的。
后头的公孙和光比他矮一头,也是英姿飒爽一身兵装,“茶花儿,我也来了,路上听你们管家说了个大概,要做什么听你吩咐。”
唐荼荼摆手“别过来,你俩就站在那儿。”
她一根手指把公孙兄妹划到了三米外,不准他们进屋。
唐荼荼戴了个帷帽,关好门出去。
尽管来的路上已经听过了这红眼病症状,可眼下,隔着白纱影影绰绰看了一眼,公孙兄妹俩还是心里一咯噔,被她这俩红眼睛惊住了。
红丝连片,眼白里结了血点,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患这病的人是什么样了。
公孙景逸多看了她几眼,隔着白纱,那俩兔子眼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
怪稀罕的。他摸摸鼻子“方才我进衙门睄了一眼,里头开大会呢,大夫、县官儿、几户大姓族老坐了满堂,赵老头儿磨磨唧唧拿不定主意,拍着大腿直叹气你爹走不开,让我来找你,说暂且听你安排。”
赵大人不顶事,遇事儿躲着走,唐荼荼真是一点不意外,意外的是爹爹把调度权暂且给了她
唐荼荼顾不上细想其中深意,问“你们带了多少人手”
她刚清理了眼糊,尚且还算是目明,往巷子外眺了一眼,一惊“这么多人”
巷外密密麻麻几排兵,隔着十几步远,都能瞧出队伍齐整,锐气焕发。
公孙景逸摸过一顶帷帽扣头上,“我爹手下四个巡检房,只能拨给我俩,大概七八十人罢,够用不再不够就得跟我爷要家兵了。”
他说最后半句时有点吞吐,唐荼荼立刻想到了原因。
家兵是私人武装力量,也是私屯兵,官员豢养私兵扈卫都是有数的,多了是违制。照公孙家这把兵当仆役用的架势,妥妥超了限,再大张旗鼓地满街游荡,保不准要给他家里惹麻烦。
唐荼荼本就湿糊的眼里又涌上来一层水雾这是真大哥只听她一句口信儿就喊来这么多人,连家兵都考虑调度了。
“够了够了,先从县城开始挨家挨户走访,发现红眼病就带到印坊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赶制出的帷帽和手套一人一份发下去,组起了第一支防疫队。
公孙景逸招猫逗狗多年,从来没领过这么多兵、干过这么大的正经事,一时间胸中长虹激荡。
“和光走跟哥哥干大事儿去”
唐荼荼怕这两人莽撞,又补一句“千万不能莽撞抓人,一定要跟病人说明情况,记录好信息,和和气气把人带走。”
“知道了知道了。”兄妹俩头也不回,大步朝天地走了。
手边能用的人手多,调度快,还有严明的军纪,大大提高了效率。到下午时,县城内八条大街、几百条巷道、百家商铺、五千户民就查访完一半了。
唐荼荼没闲着,用了耳房一面墙,踩着桌子上去画了一幅占满墙的县城大地图,听着外边的传话,不停在图上标红点。
兴隆大街桥水巷南道,两人,系父子。近三日去过某某地。
安平巷尾,一人,何宅采买佣人。近三日过去某某地。
一个一个往墙上标注,用最小字。
到酉时天黑,已经在城中统计到三十余病例。
静海县六万民,三分之一的百姓住在县城里,派出去的兵就地休息,明早开始慢慢辐射向周边的村镇。
唐老爷紧了一天的精神松缓下来“万幸啊,万幸患病的不多,三十来人,能治。”
只有唐荼荼和杜仲对视一眼,隐隐的忧虑又增厚了一层。
杜仲见过以往各地赤眼病的医案,觉得这个数字不小。
唐荼荼回头看着墙上的红点,红点稀疏,还没有密集成片的趋势。照理,爆发性的传染病该是一染一片,此时红点却是零零星星,东边俩西边仨的。
病人不多,几日内去过的地方各有不同,还看不出规律。
她是经历过末世疫情的,见识过那个时代防疫的严密,对眼下这处处漏洞的走访查病不太乐观。
这赤眼病传染得快,照杜仲所说,一人得病传染一家,一家传染左邻右舍。新年,街上的商铺全打着折价廉售的揽客招牌,客人络绎,路边的摊食成列望不见头,一条街上只要有几户人家染病,再逛逛街,就会是满街病源了。
这不是一传二,二传三,而是成比例扩散的。
何况这是早期的第一波发病,患者多是从各家医馆报上来的,病人眼睛通红肿胀了才去看病,家人里有没有染病的还得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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