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1 / 1)

张院生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似乎是要下雨,天空中阴沉沉的,层层灰云将尚未完全落下的夕阳遮得密不透风,举目望去,遥远的天地间一片昏暗沉昧,受月台嘈杂拥挤的人群影响,空气中越发压抑闷热。

有报童在站台边高声叫卖:“先生,先生买份报纸吧,一份只要一分钱,最新的全民报!各类时事消息一应俱全!”

张院生停了停,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分钱递过去,然后接回来一张报纸——应当是刚印出来没多久,刚打开便从暗黄的纸页上飘来浓郁的油墨气息。只是也并没有什么新消息,无非是哪处的旧兵阀倒了,哪处的新兵阀又起来,或是才成立没多久的共.和政.府又下达了什么指令。

没等张院生将整张报纸匆匆浏览完,不远处已经响起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少爷,少爷,院生少爷!”

一位头发花白、身着黑色布衫的老者带着两个家丁挤过人流来到他跟前,手里还拿着一张相片,与张院生比对过后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切:“是院生少爷没错吧?老奴是张府的管家张贵,下车的人太多,我带着他们俩个从前头开始找,要不是小五眼神好,险些就要不留神错过去了,倒教少爷好等,实在是老奴的罪过。”

“无妨,我也是刚下车。”张院生伸手将作揖告罪的老者扶起来:“张伯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母亲生前时常提起你对她的照顾,直接称呼我院生便可。”

张贵连连摇头:“那怎么行,少爷是主子,我是奴才,怎么能直呼其名乱了规矩。小五小六,你们两个光杵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帮少爷把行李箱接过来!一个个脑子少根筋,当心回去扣你们工钱!少爷舟车劳顿累了吧?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咱们这就回府。”

吉普车就停在火车站门口,走出去一眼就能瞧见。

小五小六将行李箱放好,然后一起挤在副驾驶。张贵原本也要过去挤,被张院生拦住了:“后面这么大空地,张伯和我坐一处就是,当真不必拘礼。”

车子很快发动起来,缓缓穿过人群之后逐渐加快了速度。

张院生向窗外看去,最先是各式商铺洋楼,随后是稍微矮旧些的平屋,到最后便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和高粱地。

时值八月,这时候麦子已经差不多收完了,高粱却还没有成熟,足有一人高的秸秆随风晃荡,叶片被暮霭染成墨绿色,宛若林涛松浪也似。

张院生深吸一口浮满稻花香的空气,情不自禁赞了一声:“真好。”

张贵笑起来:“少爷在国外待得久了,见惯了大场面,才觉得这乡野村景好看,像我们整日对着这些,便也不觉得如何了。”

盯着张院生的侧脸瞧了会儿,感叹道:“半月前收到少爷寄回来的相片时,老奴就觉得少爷跟大帅当年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如今见着了真人,越发觉得像了。”

张院生弯了弯嘴角,刚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车窗外似乎有道红色身影。

转过头去,便看到侧前方有位女子正站在高粱地中央,身着大红色花袄,胸前垂着两根乌黑的麻花辫,面容隐在暗沉沉的暮色里看不分明,但她的视线,即使随着车辆移动,也能明显感觉到始终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张院生悚然一惊:“张伯,地里,地里有人!”

张贵,包括小五小六都探头往车外看,但车子速度并不慢,且高粱杆又密又高,微风拂过左右晃动,像是湖面一圈圈荡平的波纹,很快便遮住了更深处所有隐蔽的事物。

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哪还能再看见那女子的踪迹。

听完他的描述,张伯想了想:“那应该是农户插在田里吓唬鸟雀的稻草人,这么晚了,想来不会有女子还留在田地里的。况且,这也不是穿袄子的季节啊。”

是这样么。张院生握了握掌心里的虚汗,将视线从看上去平和安静全无半分异常的高粱地里收回来,一路沉默无话。

吉普车在一条略微有些狭窄的弄堂前停了下来。

“咱们这胡同多,再前头车子就进不去了,”张贵道:“不过从这里到张府也不剩多少距离,劳累少爷下来走一截。”

张院生点点头,下车后由张贵领着,两名小厮拎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一起往弄堂里面走。

天色越发阴沉了,空气里满是带着腥涩味道的水汽。弄堂两边的砖石墙又高又深,放佛没有尽头一般往前延伸,将仅有的几分天光也挡在墙外。张院生需睁大了眼睛,这才能自晦暗的暮霭中勉强找出前路来。

“少爷小心脚下。”张伯在旁边不时提醒道。

如此没走多远,迎面忽然看见一位老妪,满脸褶皱像是晒干的鱼皮,花白的头发扎成小髻束于脑后,左手端着一碗白米,神色肃穆眼睛微眯,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右手抓起白米洒向四周,嘴中念念有词:

“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庚子年八月十八日张宝光童年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张宝光肚胆来归啊!”

老妪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妇人,妇人左手牵着一个孩童,右手拿着两把剪刀,老妪每喊一声,妇人便将手里的剪刀来回撞一撞,同时应和道:“张宝光来归啊!”

不知为何,张院生总觉得那孩童神色木然目光呆滞,像是没有知觉的玩偶也似,由妇人牵着亦步亦趋往前走。

张伯拉着张院生往路边让了让,这一行三人便自他们身旁经过,一声声唱和着缓缓远去。狭窄昏暗的弄堂之内,嘶哑的唱词声久久盘旋余音不绝,映衬着那意义不明的古怪行为,显得尤为阴森诡异。

“这是在做什么?”等到三人离开后,张院生忍不住问。

“回少爷的话,这是给家里的孩子叫魂呢。”见张院生仍是迷惑不解,张贵解释道:“咱们这边的风俗,如果家里的孩子受到惊吓,整日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那就是‘丢了魂’,要请上了岁数的老人带着孩子一起,沿平日里玩耍的地方走一走喊一喊,这就是叫魂。叫满三天把丢掉的魂叫回来,孩子就会能吃能睡恢复原样了。”

张院生无法认同:“孩子受了惊吓,理应送去医院求诊检查才是,这样子如何能让患者痊愈呢?”

张伯笑了笑:“少爷在国外学医多年,才高八斗学识渊博,自然要比我们这些粗人懂得多,也就是乡野偏方而已,求个心安,做不得数的。”

几人继续往前走,片刻后张院生又道:“不过,若是自心理学的角度而言,长者带着孩子一起进行这种类似仪式的行为,可以让孩子获得某种程度上的重视感,从而减缓受到惊吓后的负面影响,加速孩子的恢复速度。如此一来,这偏方倒也有几分科学依据可循。”

拎着行礼的小五抓抓耳朵嬉笑道:“院生少爷懂的真多,说出来的话小的云里雾里的,都不大能听得懂。”

“那可不,”张伯回头佯瞪他一回:“少爷是做大学问的人,哪是你能比得上的!”

张院生神色温和没有说话。只是有个问题却悄悄扎根心底,又过了半晌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张伯,你方才说叫魂要叫三日,倘若三日之后,丢掉的魂依然没被叫回来,那丢魂的孩子又会如何?”

张伯愣了愣:“这老奴倒是没仔细想过,按照上一辈口口相传的,只要叫满三日应该就能把魂给叫回来。倘若真没叫回来,就像是少爷说的,送去医院里请大夫瞧一瞧,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话音刚落,脚下顿了顿,转身对张院生笑道:“少爷,咱们到家了。”

“……”

“余哥,”耳边忽然传来张敏的声音:“咱们到了。”

余火将目光从剧本里移开,这才恍觉保姆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他此次担当男一号的恐怖题材电影,名为《叫魂》,改编自著名民俗作家何德的同名小说。

故事背景设定在人类尚且定居母星地球时,一个被史学家称之为“民国”的时代,彼时军阀混战,政府软弱无力,社会动荡不安。

男主角张院生的父亲就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旧式军阀,英勇善战野心勃勃,极具军事才能,曾经创下连战三十六场不败的记录,堪称是乱世之中的一代枭雄。只可惜天妒英才,早在十几年前,将将四十岁出头时便英年早逝了。

张院生的母亲是其父原配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小接受自国外传入的新式教育。因为不满其父广纳妾室、风流放荡的军阀作风,在张院生尚在襁褓之时便带着他定居国外。

一年半之前,母亲因病去世,张院生结束了学业之后选择回国,既是继承家业,也是想要施展一身所学报效祖国。而故事便由此展开。

过年前的一个多月拍摄中,余火已经跟随剧组将整部影片中需要出外景的部分都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场景大都集中在故事的主要发生地点,也就是张家祖传的老宅之内。

这也是余火此次要和剧组会和的地方。

一下车,就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三层老式别墅楼。这地方据说是导演特地问朋友借的场地,那位友人对于母星地球时期的各式古建筑极为痴迷,花重金重建了许多不同时代的楼宇。眼前这一栋就正好是模仿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综合了当时国内外的建筑特征,用来拍这部剧简直再合适不过。

此时别墅外面按照剧本要求,以青砖另外砌了一道环形的夹弄小巷,将整栋别墅包围其中,再外面是正在搭建的银白色塑料幕墙,防止拍摄过程中被外人窥探。

因为今日要拍的戏是张院生在国外安葬完母亲后,头一次回到老宅,按照剧本当中描写的,情景发生时为傍晚及夜间时分,所以导演给演员们定的集合时间是下午三点。

眼下刚过一点,除了提前过来布置场地的道具组和其他剧务人员,余火算是来得最早的一批。

年前的大冒险节目播完之后,余火在剧组的人气明显翻了好几倍不止。刚下车,远远近近就有许多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新年好啊余先生!”

“大家新年好!”依次回应之后,张敏带着助理们给工作人员分发新年礼物,余火则绕着夹弄走了半圈细细打量:

这种样式的房子,和现下常见的大不一样,与他原先世界的也大不相同。倒像是两边都融合了些,又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别走一番韵味。

外面转完了,正要进别墅里面看看,身后就响起一道兴奋的呼喊:“余火老弟,你也来啦,我还当这个点只有我一个人呢。”

转头一看,却是个熟人——当初在杨涛导带领的《蒙柯传》剧组内相结识,并对他有一饭之恩的龙套演员肖华。

眉目舒展,笑着也向对方挥了挥手:“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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