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府旧梦(1 / 1)

十三年前,余姚陆埠,只见一女子神情恍惚,站于姚江岸边。江花野鹭微迟暮,庭院苍深无回路。随着一方绸帕随风飘零,一缕芳魂随水而逝。远处,只见江枫渔火,青山如是。这个女子名叫徐宛童,是慕征炆的亲生母亲。

慕老太公与徐老太公是生死之交,相互许诺,成儿女亲家。那时,正值慕家家道中落,没过多久,慕老太公因病去世,临走前曾嘱咐家人:无论如何都要办好这门亲事。慕玠与徐宛童因此结为连理。

徐宛童生于书香世家,明达世事,举止言行不俗。她虽是大家闺秀,却留着一副大脚,她性自由不羁,嫁入慕家时并无红妆十里,也不懂得刻意讨得慕母欢心。

在慕母心里,宛童根本不是她意中的儿媳,彷如刺哽在喉。慕母早有倾心人选,那人就是陈家的四女儿陈四月。陈四月与慕玠自小青梅竹马,对慕玠甚是倾心爱慕,平日里也深得慕母欢喜。可自古正妻之位只能唯一,陈家业大,自然不愿女儿在慕家为妾。久而久之,慕母就有了废去宛童正妻之心。

慕玠与宛童成亲后,慕家愈发衰颓。一年后,征炆呱呱坠地,宛童虽然生了个男孩,可慕母对她依旧冷淡如初。又过了几年,涵韫出生,眼见慕玠与宛童的感情越来越好,慕母却愈发高兴不起来。

慕家“大权(营商及家族事务权等)”均由慕母与宗族之人处理。那年,正值赶考之年,慕玠离家远学,慕母便将“陆埠货栈”交给宛童打理。陆埠货栈常年经营不善,几近倒闭,却在徐宛童的精心经营下起死回生,重现昔日之盛。

徐宛儿性情豪爽,处事随性不羁,待下人亲和温善,毫无主仆之分,自是深得人心。慕玠虽出门在外,可两人夫妻之情却不曾淡去,两人书信往来,常以诗词互诉思念之情。

可是,好景不长。

那日,恰逢农历三月初三,宛童携好友出门踏青游览。这晚,慕家宗祠内,只闻慕母大声训斥道:“平日里,我便觉得你不对劲。快说实话,今日是不是去私会他人了?”徐宛童一脸无辜:“不知母亲所言的‘他人’是指何人?”慕母坐于一太师椅,斜眼怒视道:“你不明白?还要我说吗?”徐宛童道:“不明白,还请母亲明示。”她话未说完,只见慕母抬起手指,指点骂道:“下贱!无耻!你同李家长子勾搭不清,我早就知道了。男盗女娼,还不知道背着慕玠做过多少好事,好不嫌丢人啊!”徐宛童听完,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解释道:“母亲,我不知道是谁在您耳边胡言非议,宛童发誓:宛童若有一丝对不起慕玠,若有一丝越界之事,天打雷劈。”她继续解释着:“今日同李公子等人出门踏青,实乃朋友相约游玩赏景。何况四月也在,母亲若是信不过宛童,不妨一问四月,便可还宛童清白。”

慕母摇起头,大吼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徐宛童自小便有三分傲气,从不与人斤斤计较,可这次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语调沉着而坚定:“母亲,您如此待我,究竟为何?宛童自从嫁入慕家,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慕家的事。此事,关乎宛童的清誉和李公子的名声。还请母亲出示‘证据’,若宛童真有越界之事,甘愿受罚。”慕母拉长了声音:“巧言善辩,你可知妇人‘巧言’,合当七出。真是见棺材不掉泪。”她转过身,对在坐的慕家宗亲道:“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儿,我必须顾及慕家的颜面,顾及玠儿的颜面。可是今日,我顾不得这么多了……”

这时,只见一人朝门外喊道:“把李公子请来。”自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家长子竟不惜出卖自己名声,一做伪证,污指宛童与他存有私情。宛童愤恨不解,几近奔溃:“母亲,这些年,宛童知道您不喜欢我。宛童天性笨拙,不懂得讨您欢心。可是母亲,您若不喜欢宛童,不想让宛童留在慕家,您尽可大大方方地告诉我,又何必捏造如此事,毁我清誉,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慕母冷笑一声,随后对众人道:“还逞口舌之快!原本我只想当着各位的面,给她一些惩戒。在慕家,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毕竟是征炆与涵韫的母亲。若能痛改前非,悔过自新,还是慕家的媳妇。”她狠狠地盯着宛童:“可是,直到如今,你还是不思悔改。又有何颜面,面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有何颜面,来面对慕家的列祖列宗!”

宛童听后,只觉胸口巨痛,她淡淡回了句:“既没错,何来悔过?”身旁,只闻一宗亲长者怒斥:“不顺父母,为逆德也;淫,为其乱族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三条并犯,慕家留不得你!”另一宗亲长者怒斥:“知人知面不知心,玠儿离家不到一年,你便做出如此违逆妇道之事,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众人皆责备漫骂着,只有一宗亲说了句公道话:“好了,好了,不能只听这李书生的一面之词啊……”可是,众矢之下,无人在意此人之言。

这日,徐宛童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在慕府,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慕母在使手段(她休宛童之心已炽,只有逼慕玠修了宛童,她才肯作罢)。此事渐渐传开,慕玠听闻后,马不停蹄地从南京赶回余姚。慕玠知宛童受冤,起初,他还与慕母据理力争,可在宗族亲眷与慕母的一再“解释与劝说”下,他坚如磐石的心渐渐动摇了。

那日,书房内,慕玠神思困倦之际,门外传来:“大少爷,老夫人有请,说是有要事找您。”慕玠嚷道:“知道了,快滚!”

顺着栽满兰花的小道往前走,可见一处别院。院内,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进些,可闻一缕缕沁人心脾的烧香。

“来了啊,喝口水吧。”慕母放下手中的佛珠:“随我去慕家宗祠,香烛都带上。”至宗祠,一派肃穆,慕玠问道:“娘,我来点香吧。”慕母点头应是,随后来到宗祠的房梁大柱旁,她轻轻拉一拉悬在半空的绳索,只见宗祠牌位前方落下三幅金边大画,慕玠仔细一看,画中之人,皆官裳绸袍,富态安详。

“他们是慕家祖祖辈辈中,曾在世为官的三位先人。”慕母凝望着画中之人,一脸骄傲:“左起第一幅,是你的太太公。”她追思道:“慕家祖籍北平,‘靖康之耻’后,方举家迁往余姚。当年你太太公官居三品,是他打下了慕家这几百年的基业,使慕家才转衰为盛。”慕玠望着画中之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慕母继续道:“宋亡后,即便在蒙古人统治时,我们慕家依旧是余姚的大户……”

慕母指着第二幅画:“这是你另一位太太公,慕廉。”她追思着:“自高祖立大明朝以来,慕家当家人,因得罪当地官宦恶霸而被害入狱,不幸含冤而死,失去主心骨的慕家摇摇欲坠……后来,你太太公在‘贵人’相助之下,考得状元,慕家才得重见天日。”慕玠望着慕廉的画像,不禁道:“如今慕家何尝不是(失去了主心之骨)。”慕母指着第三幅画:“玠儿,这是你的曾祖父慕巩。”她追思道:“靖难之役,慕家因方孝孺之案受到牵连,从此一蹶不振。几十年后,你曾祖父亦在‘贵人’相助下(所谓“东风”)考上了状元,慕家也重现了昔日之荣耀,逐渐成了余姚‘四大家族’之一……”她说完,望向门外,只闻雨声淅淅沥沥,往事如烟。

如今的慕家,虽挂着‘红顶世家’的名头,府内却早已入不敷出,宗族众人,皆是一副坐吃山空之相。

“母亲,玠儿也会考取功名,让慕家重现昔日之光。”慕玠目光坚毅:“玠儿发誓。”慕母将目光缓缓移至先祖灵位,沉声道:“玠儿,你真以为,只要考取了功名,就能让慕家重现光耀吗?”慕玠垂眸,慕母道:“终究还是个书生,不懂这世道。考取功名,能改变你人生,让你走得更远,却不一定能扭转慕家的颓势。何况,考取功名,岂是如此容易?(官场黑暗,若是没有一定财力,谈何为官。)即便万事俱备,少了东风,亦无法力挽狂澜。”慕玠问道:“母亲,您指的‘东风’是?”慕母道:“玠儿,‘东风’是什么?无非‘借力’二字。互取所需,互谋已利。”她望向慕玠,擎着泪,故意道:“如今,慕家已到了不得不依靠他人之力来挽回颓势,你……你懂吗?”慕玠沉默良久,眼神黯然:“母亲,我……我……”慕母直截了当道:“那我问你,陈家之力,你借还是不借?”(陈家,余姚四大家族之一,经营有道,商道贯通,就拿整个余姚的棉业来说,九成以上都是陈家经营。)陈四月你是娶,还是不娶?宛童你是休,还是不休?”屋外,雨越来越大,伴着一阵阵阴冷的风声,慕玠沉默了。

少顷,慕母大声道:“玠儿,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慕家从此落败吗?看着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毁于自己之手?”她见慕玠低头不回,不禁大骂:“为了一个女人,选择背弃自己的宗族,你还是慕家的子孙吗?”慕玠沉寂的内心闪过一道道惊雷:“不,慕家不会毁在我的手中。”慕母厉声道:“休了她,休了她。”只闻屋外一阵惊雷。

慕玠来到宗祠灵位前,双手开始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和宛童相识,相知,相爱。最后却要相离,为什么?”慕母一脸肃敛,只见慕玠垂眸:“为什么,承受痛苦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她。”他留下一行泪水:“她不曾愧对慕家一分一厘。”慕母打断道:“玠儿,你该长大了,扛起慕家的旗帜,是你命中注定。忘了她,这样对你,对她,都是解脱。”慕玠神色恍惚:“真的是解脱吗?母亲?这样未免太过残忍,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逼她离开,逼我休她。”慕母眼神坚毅:“沉醉于儿女私情,你究竟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慕玠眼神迷离:“究竟是谁执迷不悟?是现在的我?还是先前的我?我究竟是谁?”慕母微微一颤,心头一惊,只见慕玠忽然下跪:“休她,有背孔孟之道!有失仁爱礼义之教!”他转过头,对慕母道:“母亲,玠儿会写好休书。可玠儿有一事相求,母亲若是不答应,玠儿便终生不娶。”慕母点头示意,慕玠道:“三年内,玠儿不再婚娶,已悼失妻之痛。”慕母随即道:“可以。”

徐宛童还是收到了一纸休书,她自是受不了这等侮辱。在她心里,无论外人如何侮辱诽谤(虽受万般委屈,她只当落花无声,随风消散),唯独不能是他(她深爱的男人)。这一纸休书,犹如万剑穿心,让她心念俱灰。

接到休书的第二天,慕府门外:“今天我一定要见他。不让我进去,我就死在这儿。”宛童说完,将一把剪子架在脖上。下人们无奈,只好叫来慕老夫人。

慕母斜眼问道:“怎么?心有不甘?”她继续道:“别自讨没趣,你已是个休糟之人,别把晦气往这儿带。”徐宛童淡淡道:“您放心,宛童只想当面问他一句?问完便走。”慕母蔑视道:“好了,把剪子放下吧。玠儿是不会见你的,就算他肯,我也绝不允许。”两人目光交织,相视良久,宛童目光坚毅,眼角却不经意地流下了泪水,慕母不禁心头一颤,暗自道:“想你这般刚毅,竟也会流泪。毕竟是女儿家,是慕家对不住你,愿老天原谅。”她一阵心软,移开视线,对身旁的丫头道:“把纸趣÷阁给取来。”随后对宛童道:“有什么事,写在纸上吧。”宛童上前,执趣÷阁书言,滴泪珠顺着脸颊滴到纸上:

桃李年华一识君,相思别愁渡姚河。

顾盼郎君千里赴,怎奈青丝付薄情。

慕母对身旁那丫头道:“给他送去。”随后对宛童道:“自古门当户对,毕竟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平日有失礼数也是难免,你与玠儿并非有缘无分,都是你自作孽,怪不得他。”宛童抬起头,淡然一笑:“孰是孰非,老天自知,你又何必再提。我只要他一句话。”她轻轻拭去泪水:“见到他的回复,我自会离开,从此与慕家再无牵连。”

慕母不再接话,四周静得出奇,静到能听到每个人的喘息。忽然,一只喜鹊落在慕府高门(喜鹊叫,可是凶事),叽喳鸣叫着。

慕母烦心道:“来人啊,把这鸟儿给我赶走。”只闻管家道:“巳时而鸣,主有喜事,临门大吉啊。赶不得!赶不得啊!”慕母道:“有何赶不得,祸福惟人,任自为之。”话音刚落,一丫头端着回书款款而来:“老夫人,慕少爷的回书。”慕母将回书直接交到宛童手中:“玠儿的趣÷阁迹你最是清楚。”宛童打开回书,只见两行:

卿本仙子临陆埠,沦落深院花亦哀。

莫问郎君弃汝何,佳人可负家难负。

宛童看完,只是淡淡一笑,将回书递了回去:“佳人可负家难负!佳人可负家难负!你拾你的功名利禄,我别我的人情世故,何来相负?”说完,转身离去。

书房内,慕玠回忆当年信誓旦旦,海誓山盟,脑海里全是宛童的纯真烂漫,不禁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慕母拿起那两张书纸,细细相看,不禁点头:“原是藏尾诗,君何负情!不爱何负!”她对管家道:“鸟儿不要赶了,果然是大吉临门。”鸣声环肆,袅袅不绝。

长风垂柳人摆渡,青山鸟语牧笛吹。宁静的小城,不平的内心,她就这么走着,这么走着……不知不觉,已至城外。姚江边上,参天的合欢树下,宛童再也藏不住心中的委屈,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素绣搁青舟,细雨情难收……那年,合欢树下送君而去,君曾许诺,相伴一生。如今山盟不再,信诺成灰。是情浅缘薄,还是不曾相爱?”宛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大树,泪珠颗颗下坠:“我好恨,真的好恨,慕玠,我恨你!”她缓缓来到江岸,神情恍惚:“为什么,连你都要如此待我?恨过你,爱过你;为你牵绊,为你泪流;心为你痴,心为你死。”她望着长空:“原来,一切怨恨都是深情!”

她踏入姚江,欲殉情而去。不远岸边,可见两位牧童正在嬉闹,如此天真烂漫,纯真无邪。宛童缓缓转过头,不禁泪水直流:“不!我不能这样,炆儿!韫儿!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她欲转身回岸,忽来一阵阴风,天空骤然昏暗阴沉,一阵惊雷闪过,宛童不觉脚下一滑,随水而逝。(芳魂逝去)

慕母对宛童发难之际,陈四月恰在外地(远亲家做客)。四月刚回余姚,便听闻慕玠休妻之事。她匆匆跑至慕家,找到慕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宛童?”慕玠满脸泪水,哽咽道:“四月,你不会明白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她,是我辜负了她的情义。我……我不是人……”悲涕两行泪,万事何来解。

陈四月急道:“我听院里的下人说,宛童刚走。你……”话音刚落,她急忙拉起慕玠:“快去找她啊,今天你不去也得去!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恼她,弃她,何必用休书辱她!”慕玠一把撇开四月的手:“你以为,这是我愿意的吗?”四月温声抚慰:“我懂,我什么都懂。”慕玠恨道:“四月,为什么?为什么我叫慕玠?为什么我是慕家的少公子。”陈四月再次拉起慕玠:“走,我们一起去找宛童。你是慕玠,永远都是,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你都是那个爱恨曾明的慕玠。”她顿了顿:“去告诉她,你爱她。”

夜近黄昏,暮鸭点点。两人找遍了余姚城,都未寻得宛童一丝踪迹。这时,只闻小贩一阵吆喝:“合欢糕……桂花酥……合欢糕……桂花酥……”慕玠二话不说,朝姚江方向跑去。

姚江边上围满了村民,一问才知一女子不幸坠江,所述容貌,几近宛童。慕玠在那棵合欢树下拾起两半碎玉,泣不成言。陈四月对着长空,不禁涕泪:“宛童,四月对不起你,若不是四月,你也不会与那李公子相识,更不会遭此变故。”她深深自责:“宛童,我不该出现在你与慕玠的世界,四月对不起你。此生罪孽,难以赎去……”慕玠踉踉跄跄,来到在姚江岸边:“如你,此生相欠,终生罪。奈何,不曾一释,便相离。”说完,如丢魂弃魄,不禁晕厥过去。

回梦杭州——

慕府内,慕玠指着一颗白梅:“韫儿,爹花了重金才得到这株白梅。”涵韫来到白梅前,数道:“一二三四五六,这梅花竟生着六瓣呐。当真稀世。”慕玠道:“世间之物,是否稀世贵重,皆在人心。在商人眼中这仅仅是一颗价值不菲的花树,可在爹爹眼里,它却是个无价之宝。”涵韫问道:“爹,这是为何?”慕玠回忆一笑:“想当初,每逢二月,满山雪海,白梅吐蕊,香气盈谷沁人……那时,我与你娘初识。她不爱赏梅,我便骗她说山上有六瓣白梅,这才随我一并前去……”涵韫不禁伤感,心念道:“原来,是为了我娘。”慕玠沉浸在回忆里:“你娘的笑容,这辈子我都忘不了。她曾摘下一朵梅花,交到我手心:‘你若能找到那六瓣白梅,我便允诺上天,和你做对永生永世的夫妻……’我找到了,可是你娘……”涵韫托着腮,静静听着,方想问及一些母亲的旧事,只闻身后传来一阵通报声:“老爷,谢武回来了,正在正堂候着呢。”慕玠负手起身,随即离开了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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