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河穿上了一身崭新的棉布短褂,底下是一套的新裤子,脚上还有一双大一点但一样新的鞋,脑袋上还戴着一顶暖帽。人生五十年,他就没穿这么整齐过,比当初他娶媳妇时候穿的都好。
可是穿的这么好的李开河现在,却是在瑟瑟发抖地推着盾车,倾斜着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地用脚蹬地,推动着沉重的装满了沙包的盾车缓缓朝前滚动。
这种盾车是用运粮车做地盘改装来的,非常结实,车身钉上木排,再堆满装着沙土的麻袋,能防御秦军枪子和小炮,也就是迫击炮。威力小,射速快,灵活,清军称为小炮。其实就是盾车,加强了防弹效果的盾车。这东西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太重了,即便是五六个人推动也走不快。但还好这里是平原,不然路再不好,要想推快些真比登天还难。
与李开河一起推车的都是和他一样的宝应子弟。被淮军征做了壮丁,每天好吃好喝,还给发衣服,发铜子。李鸿章想的很快,活儿做的很足。
李开河本来是在挖战壕,下午时候休息了一下午,他还以为是上头的大老爷开恩,让他们歇息呢。没想到晚上就被拉到战场上推这些重得要死的盾车,而且还要冒着秦军的子弹、炮弹来推!
谁人不害怕啊?李开河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那见过今天的阵仗!炮声轰隆的时候人都要吓尿了。但不推也是不行,是要砍头的。而且军爷许诺了,今晚上如果侥幸不死,每人十个大洋,还立刻让他们卷铺盖回家。
“开河叔,我推不动了,我害怕……”李开河身边一个看着能有三十岁的壮汉一脸的惨白,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嘴巴张了几张,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年青人跟李开河没亲没顾的,但俩人很早就给分到了一个窝棚,关系熟了,李开河年纪跟他爹一样,年青人也就叫起叔来了。
“大有啊,想想老婆孩子,想想你家,你就有劲儿了。”
没劲,盾车推的就慢,后头跟着的军爷就是会操刀子宰人的。之前的军爷宣布律条的时候不都说的清楚了。这人要是一死,家里的老婆娃儿可咋办?
自家的小命儿,在后面那些军爷的眼中,可真心不值一钱。
李开河挖战壕、当苦力这么多天了,也从几个兵爷口里听到过一个词——炮灰,就是吸引枪子的靶子的意思,送死的意思。今儿自己等人可不就是炮灰么。
在他们身后是零散跟谁的披甲淮军,个个洋枪在手,刀把子在握。跟凶神恶煞似的,前面推车的丁壮谁敢迁延不进,立马挨枪子儿!自己这些人的命,在他们眼里根本如同蝼蚁一般。
而且李开河还知道,自己这一批并不是仅有的一批。在自己人身后,还有两批跟自己命一样的炮灰的。
“向前,向前,不许停下。违者格杀勿论!”淮军官兵的喊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让推车的丁壮们再加把劲儿的冒着秦军的炮火前进。
越往前走越困难。那迫击炮移动灵活,射速飞快,虽然炮弹威力不大,可要砸在盾车上,一辆盾车也绝对散架。可以在阵地间当掩体用了。
披甲的淮军官兵很急切。他们也知道最后这段路可不好走,这些慢腾腾的沙包盾车就是秦军炮火的活靶子!
特别是那些军官,都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见人血,很清楚里头的危险。
轰轰轰……
连连的炮声似乎变得更加密集。当盾车距离秦军前线阵地已经不足五百米的时候,清军的炮火准确的落到秦军的炮兵阵地上去。虽然之前秦军的炮兵已经彻底消灭了淮军的三处炮兵阵地。
秦军的大炮消失了,但秦军的迫击炮还活跃的很。
‘嘭’的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猛地撞在一辆沙包盾车的沙包上。炮弹的爆破力被松软的沙包挡住,并没有将整辆盾车炸飞天,但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冲击力量依旧彻底震散了整辆盾车。同时四溅激射的沙土和木片打得盾车后头的五六个丁壮全部倒地。
有的人直接死了,有的人昏过去了,有的人还有口气,只要有气的都在痛苦呻吟着。
李开河最羡慕一辆因为陷进了弹坑里,结果车轴断了不能走了的沙包盾车。他眼睛非常羡慕地看着那辆破损瘫倒的沙包盾车后的几个丁壮,五六个人全都蜷缩在堆得跟小山似的沙包后面,用不着再冒着小命推车向前了。而三个随在后头的披甲淮军也没怎么责怪那几个丁壮,自己举着枪在沙包后头对着前面放枪。
李开河带着羡慕卖力推着盾车走过了那道‘靓丽’的风景线。并没有看到,没过多久就有淮军上来,驱赶这些丁壮,让他们跟在其他没有中弹的沙包盾车后面继续使劲--他们的工作还没有完呢,还得冒着枪林弹雨,继续努力着。
“轰隆隆……”一声巨响传来,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李开河这时已经不被炮弹的爆炸声所吸引了,吸引他的是那痛苦的惨叫。扭头望去,就看见一辆沙包盾车已经炸成了零件,那些残破的大沙包横七竖八散了一地,有几个还被打爆了。发出惨叫的是推车的丁壮们,不是被爆炸掀飞的沙袋碰到断了骨头,就是被炮弹的弹片给扫倒,这伙人很倒霉,连丁壮带后头的披甲淮军,全都成了个血人,眼看就要不活了。
这就是炮弹的威力!李开河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这玩意可千万别朝着自己来啊!
那些被炮弹爆炸伤到的丁壮、淮军尖声惨叫着,发出了垂死和绝望的声音。李开河觉得自己穿上军爷给发的新衣服,带上赏钱,上战场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今晚上活着走下战场的可能性真的很小!
穿体面一些,带上钱财,见了阎王,也愿来世投个好胎!同时也省的自己死了,这套衣裳和兜里的赏钱又不知道归了哪个王八犊子了。反正李开河是不信军爷在自己死了后,还会好心的替自己把衣服赏钱都给送回自己家去。
就在这时,一阵难以想象的巨力忽然从推车的把手上传来,顿时震裂了李开河双手的虎口,他一个没站稳就摔倒在了地上。被打中了……李开河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刚才那些被打成血葫芦还在惨叫的丁壮们的样子,本能的用双手抱住脑袋。
等待炮弹爆炸的时间肯定是最难熬的,虽然仅仅是一两秒钟,甚至更短。爆炸响起,炙炎扩张,吞噬了整个盾车前后,李开河就觉得耳朵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然后整个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汜水镇内,冯景山已经在紫荆苑顶上,目光死死的看着对面。敌人的新火力点出现了。很凶猛,很激烈,射击很精准。二十多门火炮覆盖了之前的炮兵阵地,虽然炮兵阵地在打完淮军的三处炮兵阵地以后,已经在迅速的转移中,但还是有两门火炮被炸毁。人员也损失了六个,还有故意留在阵地上不撤的上百颗炮弹。
冯景山脸色很严肃。
上百颗炮弹不值一提,留在阵地炮位上,就是为了迷惑敌军,让淮军以为他们真的打掉了我们的炮兵。可是敌人的袭击来的太快,两门火炮的损失让他很心疼。
而除了这个新暴露出来的炮兵阵地外,在秦军转移炮兵阵地的这段期间,冯景山始终没有发现有第二个火力点出现。这应该就是淮军唯一的后备炮兵阵地。当然也有其他的可能,但战争不是这么推算去的。否则你根本无法是从!该决断就要有决断!
前线的压力已经很大了。通过照明弹,冯景山看到淮军的盾车距离前线阵地已经缩近到三百米以内了。局面耽搁不起!
战场上战斗还在继续。
沙包盾车缓缓地朝前滚动,拉出一条漫长的波浪。
此番淮军投入的沙包盾车多达百多辆,用来推车的丁壮不下八百人。
吴宏洛看着盾车一点点逼近,看着秦军的炮兵彻底熄火,笑容已经布满了他的脸庞。可随着一枚枚迫击炮弹击中沙包盾车,将其中的一些打翻,另一些打爆。吴宏洛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了。
随着沙包盾车的数量越来越少,秦军迫击炮开始集中射击剩下的沙包盾车,很快就只有四五十辆沙包盾车还在坚持的往前推进。数量已经不足一半!
而且那些被迫推车的丁壮们的精神也快崩溃了。现在都非得等到后面压阵的士兵上去用枪口顶着后背心,才肯用力继续向前。披甲营伤亡也不小,若不是整个营的士兵都分散到每一个盾车后头,就现今的伤亡数目,早就崩溃了。所以淮军步营的气氛也很紧张!
前线淮军唯一气氛轻松良好的是炮兵阵地。再付出了十二门后膛炮,二十四门前膛炮和一批炮手的代价之后,他们终于确定了秦军的炮兵阵地位置,然后一通猛击,干净利索的干掉了对手!
此刻淮军炮兵阵地上,几名蓝眼睛,高鼻梁,金棕头发的洋人,正在指着对面嘻嘻哈哈的说笑着。突然熟悉的炮弹锐啸声传入他们的耳朵,‘咻咻……’,‘咻咻……’
几个洋人面色迷糊了。哪里来的炮弹,听声音落点很近啊!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