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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流泪的人(1 / 1)

老驴头儿手拎大号儿菜刀,小亲亲手持剔骨尖刀。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以为见鬼。

——无禅直挺挺躺在案板上。

这不可能!你再试试!

一刀砍去,夺夺有声!

而皮肉完好无损,刃口落处只金光一闪即逝。

神仙?妖怪?外星来的?两个人傻掉了。

小亲亲用刀猛扎一下,又看了看,终于叹道:“金刚不坏身。”老驴头儿猛一啰嗦,汗又出来了:“金刚不坏功?莫非他是——”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骇然叫道:“南山禅宗!”

是的,南山禅宗,正是南山禅宗。普天之下佛门众多寺庙无数,修习这金功不坏功的武僧也是寻常可见。可是年纪轻轻就修到这一地步的和尚,只能出自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刹,南山禅宗。外物不侵,金身得立,这分明已是登堂入室小乘之境!不说不说,在场两人早年均是江洋大盗,一朝携手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开了这小小黑店,武功那是荒废多年,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哑僧!”

二人又是齐齐大叫一声,再看双双脸上变了颜色!

“当家的!”老驴头儿惶然一声:“快说!拿他怎办?”小亲亲两手颤抖,一时刀也拿不稳了:“那还用说!快快抬出去,莫等他醒了!”老驴头儿长出一口气,抬手擦把冷汗:“好在砍他不动,大祸幸未铸成,且莫惊慌,药姓刚刚发作!”小亲亲拍拍胸口,却也松了口气:“一朝给蛇咬,十年怕井绳,说来当年的哑僧定海,那可是啊呀我地娘!”便此时无禅挺身坐起,两眼圆睁直如诈尸一般:“咦?这是哪里?”

二人直勾勾瞅过去,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无禅张着嘴巴左右看看,一脸茫然道:“这是哪里?无禅怎生躺在这里?奇怪奇怪,无禅是从来不会躺着睡觉的,当真奇怪!”小亲亲当先缓过神儿来,飞快将刀藏在背后:“小师父是睡下了,我二人便将小师父抬到这里呃,休息休息!”老驴头儿随之掖了菜刀,强笑道:“是是是,正是如此!想是小师父赶路太累了,因此——”

无禅听着连连点头,不过心里还是很奇怪!无禅当真从来都是坐着睡觉的,又是大白天,这般光景儿无禅还是头一回,奇怪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不明白,无禅发现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心里有点儿迷糊,无禅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奇怪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得头都大了,还是迷迷糊糊半点儿也搞不清楚,但见那两个好心施主满脸是笑异口同声,不多时无禅便完完全全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无禅遂不上心,拍拍脑袋,道:“怪味道!怪味道!这是甚么怪味道?”

无禅四下看去,有米有面有粮,米味儿面味儿霉味儿,四下黑乎乎既潮且冷,另有一种刺鼻的独特气味儿!无禅茫然不解,无禅只觉心头烦恶,这种味道无禅好似也没有闻过,话说今天真是奇怪,无禅碰到了很多很多奇怪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无禅忽然害怕忽然想逃忽然想要流泪,这是……

这是血腥之气,无禅不知道的。

无禅指道:“那是甚么?”

那里几支竹竿,挂了几张白惨惨的物什,无风,平展展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教小师父知道,那是屉布!”小亲亲甜甜笑道。

“不错!屉布!蒸馒头蒸包子用的!”老驴头儿重重点头。

是了,是了,无禅一笑,恍然点头。

竟也不觉,已是,泪流!

山坡上,店门口。

“小师父,慢走——”

“小师父,一路顺风——”

二人喊着叫着挥着手,一个笑得亲又亲,一个点头再点头,脸上都是恋恋不舍的挽留。无禅再回头,躬身又施礼:“多谢二位施主,多谢多谢,好人好人阿弥陀佛——”世上好人太多太多,千恩万谢亦不为过,是的,无禅吃了他们的饭,无禅喝了他们的水,他们大方又客气,他们殷勤又周到,而无禅无以为报,无禅是感恩戴德。无禅走了,无禅还是走了,无禅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无禅却也不知哪里奇怪,无禅只知道呆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心里总是有些,怪怪的。

这是为什么呢?

淡淡背影依稀,直到那一抹光亮消失不见。

“可惜可惜!一身好肉!”

“可惜可惜,皮也好皮。”

二人叹着气回到店里,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半晌,老驴头儿冷笑道:“管他甚么南山禅宗,哼!若是依我,便将他再迷翻了剁为肉泥,反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小亲亲啐道:“人家这都走了,你倒能耐大了,我呸!谁个刚刚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老驴头儿讨好笑笑,又哼道:“我瞧那金刚不坏功也是不过如此,哼,破之甚易,甚易!”

“怎地?”

“眼耳鼻舌,无不可入!哼哼,管教他又聋又哑又瞎,更将那肝肠都给他勾出来!”老驴头儿两手比划着,狞笑道。小亲亲又啐一口,似笑非笑:“你个歹毒的驴玩意儿,怎不说将那物儿给他切下来,泡你那坛三鞭酒?”三鞭酒,牛羊狗,小亲亲不提这茬儿还好,一说起来老驴头儿又是起了色心蠢蠢欲动:“亲!”

“驴!”

“我要——”

“不要嘛——”

“要嘛要嘛我要嘛!”“不要不要不要嘛!”“到底要是不要啊?”“不要就是想要嘛!”“想要你就直说嘛!”“直说人家害臊嘛!”“亲亲我的亲亲啊!”“肉麻肉麻肉麻嘛!”“肉麻你不爱听嘛!”“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啊!”“咱先回屋儿上床啊!”“用这桌子也一样嘛!”“你就不怕有人来啊!”“刚走一个谁还来嘛!”“亲啊亲啊我的亲啊!”“驴嘛驴嘛你是驴嘛!”

……

这一回叫做:倒霉和尚撞破好事,苦命鸳鸯二度花开。

且不说金枪不倒这番要如何大战那浪里白条,单说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间之事也是无巧不巧,说是这黑店十天半月不见个人,不成想前脚儿和尚刚送走,未料得后脚儿客人又进来:“店家!”一人旁若无人大步而入:“一屉包子,两坛好酒,快快上来!”其声粗厉嘶哑,有若锯挫铁石!可怜老驴头儿正是箭在弦上,冷不防受此惊吓,竟又就此~

“恁个没用!”小亲亲一把推开,满脸都是不高兴!

这情形换谁心情也是大不好了,老驴头儿大叫一声提了裤子就蹿了上去:“你这厮!没瞧见哎哟喂——”小亲亲一脚揣开,恶声恶气道:“去和面!蒸包子!加猛料!”老驴头儿无奈看过一眼,爬将起来悻悻而去。小亲亲搔首弄姿,又回眸甜笑:“客倌,外头包子凉了,且喝上杯酒,奴家给你上百年好酒!”

那人背身而坐,闻声嘎嘎笑道:“甚好!甚好!哈哈!”

不一时酒上来,那人自顾喝酒。

连喝一十八碗。

一口就干。

小亲亲初时给他倒了几碗,一边拿眼偷偷打量。

不一时,慢慢溜进里屋。

少顷,包子上来,又白又香热气腾腾。

皮儿薄!馅儿大!

“爷台慢用,爷台慢用。”二人点头哈腰满脸是笑,齐齐伺候着。

齐齐哆嗦着。

齐齐看着桌上一支黑色棍棒。

那人咬一口,摇摇头,又咬一口,叹口气,看上去似乎是不大满意。

二人互视一眼,面色已然大变!

一时静了。

半晌。

那人叹道:“[***]酒迷不了魂,人肉包不加人肉,正经生意不正经做,大好肥羊却又放走,这——”说着侧过身,直直望向两人:“敢问二位一句,你家这黑店是怎么开的?”目光如炬,威势咄咄,二人畏畏缩缩,竟不敢与他眼神相对,只一人看到微秃的鬓下宽广的额头,只一人看到鼻上横亘的长长刀疤——

“扑通!”

一声响过,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小亲亲霎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燕大爷高抬贵手,饶命,饶命啊——”

老驴头儿也是老泪纵横连连磕头:“还请燕大爷大发慈悲,俺两口子向来安份守己都是好人,好人啊——”

那人哈哈一笑,抓过酒坛子猛灌两口:“呵!好人!”

扑一声闷响,好人之一登时脑浆迸裂,缓缓委倒于地,再无声息。

“啊——”

另一好人心胆俱裂尖声长叫,胖胖的脸上犹自溅着星星点点红白之物!

那人拍案而起,提棍大笑而去:“好教你家知道,某正是燕赵,燕悲歌!”

笑声未落,竟自走了。

小亲亲惊恐地瞪着两只大眼睛,久久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忘了再哭。

果然是他!

怎又?

小亲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看向一旁,老驴头儿横尸当场是死地不能再死了,颤抖着手一摸脸上,摸到一手粘乎乎白花花的脑浆,左右更无一人,四下死寂死寂,只有风,风吹得门咯吱咯吱轻声地响。这是做梦了么,这分明不是做梦,小亲亲有些想哭,想哭却也哭不出,一时不知该说命苦还是庆幸——

传言是对的。

燕悲歌从来不碰女人,燕悲歌也从来不杀女人。

小亲亲长长呼一口气,慢慢慢慢爬了起来。

这自是一种不幸,所幸好歹留下一命!好死不如赖活着,老驴头儿说没,就没了。

小亲亲自也不会殉情……

天杀的燕悲歌!

“小亲亲,小亲亲,亲亲小亲亲——”

忽而声起,微微飘荡,有若嘻笑,更似幽灵!小亲亲悚然一惊,猛然抬头——

却见屋顶不知何时趴了一只,灰色大壁虎!

样的人!

那人四肢颀长,那人细眉淡眼,那人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好教你家知道,我叫阿乌,飞镖阿乌。”怪人!怪名!未料还有帮手,终是在劫难逃!小亲亲猛一激灵当即飞身而退,胖大身形竟也灵活迅速!只听上前方嗖一声响过,余光落处正是雪亮一支钢镖!小亲亲半空一扭身形侧过,那镖嗖将贴着脖子直直射了过去:“好险!好险!还好有个功夫底子,这怪人——”

只在转念之间,耳畔风声又起,不想那阿乌身法已是快极,身子竟随着手中发出钢镖掠了过去!而此时小亲亲的眼神还落在那一支钢镖上:“啊——”便只能惊叫着,眼睁睁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抄过钢镖,又温柔地刺入自家咽喉:“呜。”

甫起尖叫,便即失声!

果然阿乌。

人比镖快,飞镖阿乌。

光天化曰之下,绿林黄坡之上,熊熊燃起一场大火!浓烟滚滚,草木哔剥,红红的肆虐的火蛇将这小小的黑店吞噬,还世间与清白,燃尽一切肮脏丑恶!是与非,对与错,俱在眼前,不得不说。有道是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溺人于水深,必将身焚于火热!烧烧烧,没没没,化灰化烬化黑黑尘烟,只余一角白色物事于灰烬中无声流泪,颤抖蜷缩——

好教无禅知道,那不是屉布,那是人皮!

流泪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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