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的这场大雪,连下了两两夜。
待雪霁时,整个京城便热闹起来,那街市巷坊中来去的,皆是忙着购置年货的百姓,商铺门脸儿前、楼台上、檐角下,也凑趣儿地挑起大红灯笼、悬上空白的红纸对联儿,真真年尚未至,喧嚣欢喜便已盈面而来。
只是,这喜乐欢愉的氛围,却在皇城之外,戛然而止。
萧太后忽发重疾,卧床不起。
寒前几日,太后病势愈沉,整日昏睡不醒,帝后甚是忧心,司徒皇后衣不解带、亲奉汤药,晚上便睡在太后娘娘榻脚,一应起卧皆亲力亲为;元嘉帝更是两度罢朝,前往宗庙为太后祈福。
不出数日,太后病重的消息,便已满城皆知。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元嘉帝为太后娘娘病体忧烦之时,北方诸行省忽降暴雪,雪后又下冰雹,更有冻雨连绵,损毁农田、压垮房屋,地方官上折求朝廷拨款,直叫元嘉帝焦头烂额。
也就在这期间,坊间竟渐渐流出传闻,道“君不孝,孰之过;百姓苦、世风堕”。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自不可任由其传开,五城兵马司并盛京府派出兵丁,到处抓捕传谣之人。
可是,上头越是压制,那谣言却愈盛,甚而还有那胆大包之人,在各坊市张帖“言书”,将那十二个字贴的到处皆是。
那段日子,盛京府尹并五城兵马司指挥,直是忙得满嘴起火泡,而“家不和、母子离心”之,亦甚嚣尘上,直至震动朝堂。
不得已之下,元嘉帝降下罪己诏,于颂殿昭告下,并往太庙为百姓祈福、为大楚发愿。
许是帝心至诚之故,北方雪灾竟止,有些地方还出现大地回春之奇景,堪称祥瑞。
很快便到大寒时节,元嘉帝忽颁圣旨,着六部彻查官吏年资,逐一上报。
未几日,萧太后家中数名子侄便被破格擢拔,其中,萧太后侄长孙萧长极,官拜中书舍人;侄次孙萧长朔更是一跃成为兵马指挥,萧家顿成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家族,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连带着长公主府亦门庭若剩
再过数日,长公主亲至长乐宫,割肉奉母,以为药引,至年末,“长公主至孝”之名,便已传遍京城,人人称颂。
已而岁暮,百官休沐,共度佳节,萧太后亦在长公主悉心服侍下,恢复健康,甚至还参加了宫中年宴,与诸诰命夫人同殿贺新春,饮屠苏酒、进合欢汤,满殿融融,其中长公主更与太后共席,帝后二人反倒敬陪次座,直叫满殿贵妇咋舌。
转过年来,京中气象悄变,长公主府贺年之人排成长队,殿下于是亲至门前,恳请大家莫再登门,其言辞谦逊、谨言守礼,一时传为美谈。
许是乐极生悲,正月十五闹元宵时,太后娘娘所居的长乐宫,居然接连发生数起火灾,虽皆被及时扑灭,且亦无人员伤亡,然长乐宫年久失修、建筑多处老旧,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时间,御史纷纷进谏,劝元嘉帝顾念母子之情、奉大孝之至理,不可有负圣人训诲,须得太后娘娘重修长乐宫,更有甚者,竟请命将长公主府重新修葺。
元嘉帝不敢违了民意,遂颁旨着工部派员丈量长乐宫并长公主府,并将萧太后挪去长春宫暂住。
可谁想,工部的图册还未画完,萧家就出了大事。
先是萧长朔醉酒当街伤人,打赡竟是护国公嫡长孙,且在打人时还大声叫嚣“吾姑祖母谋朝太后,尔等贱贼,敢伤我乎”。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便有御史当堂进谏,却被元嘉帝以太后“族闰零、不忍责之”为由,将事情强压了下去,只将萧长极叫进宫中,略作训斥,随后又赏下不少东西。
却未料,前事未了,萧家居然又出一事,中书舍人萧长极将公文私自带回家,以公文为戏,与妾猜枚饮酒、行令作乐,被左都御史一头撞见。
刹时间,御史台沸腾了,打了鸡血的御史们,拿出搏命的架势,一个个红着眼睛,摩拳擦掌,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永泰殿,黄门腿都快跑断了,御书房中直堆了一地折子,几乎无处下脚。
又数日,内阁诸阁老终于张开混浊老眼、提起锦绣之笔、迈动老寒之腿,以“外戚不得干政”之祖训为题,联名上书,泣血恳请元嘉帝“勿因亲废朝、勿因私误国”。
更有监察御史王佑,竟在大朝会时奋声疾呼,痛斥元嘉帝“昏君”,最后竟撩袍遮面,奔着柱子就冲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间,好一个威远侯裴恕,凌空飞起、一把将王御史抱住,才未酿出本朝第一场血谏之祸。
被众臣围攻的元嘉帝,无奈之下,只得再降罪己诏,革除萧长极、萧长朔之官职,下令永不录用。
随后,元嘉帝便跪在长春宫门前,乞太后娘娘宽恕他“国事为先、家事为后”之苦心,司徒皇后并一众妃嫔、皇子、公主们陪跪在侧。因人太多,将长春宫门前塞得满满当当,有些人找不着地儿,只能跪在过道儿里。
萧太后终于被感动,掩面而出,当着众人之面痛悔自责,道“不曾教导好族中子弟,致令辈犯下重罪,更致皇帝竟被御史险些扣下昏君罪名”,随后亲扶起帝后二人,一家子抱头痛哭。
至此,家和睦,冰释前嫌,而长公主府门前的长队,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从冬狩后至正月末,这场宫斗外加政斗的大戏,直教陈滢等一众吃瓜群众,看得津津有味。
对元嘉帝、萧太后、长公主、王佑、裴恕以及诸朝臣的倾情出演,陈滢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她以为,这出戏已然唱至尾声,再无新花样之时,宫中居然又爆出一件旧事。
原来,元嘉帝幼时,曾身中剧毒,险些不治,当年照管她的吴太妃,为救下稚儿,竟不顾忌讳,断发祈愿,求佛祖庇佑。
此事被先帝爷发现,大为不喜,从此便冷落了她去,而这一冷落,竟冷落出了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