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中京城外。
天色已黑,天清寺外的高台上,韩天遥眉目沉凝,按着龙渊剑向西北方向眺望。
身后,赵池正低声向他禀报:“魏帝御驾亲征,中京百姓都期望他能打几个大胜仗呢,谁知连着大败,如今溃不成军,也不知逃往哪里去了。”
韩天遥低叹道:“算他逃离方位,应该渡过河水,前往归丘去了。归丘自古便是东部重镇,平时商贾云集,战时兵家必争。当日高宗皇帝从魏人追击中逃脱,便是在归丘即位为帝,后来渡过江水,在江南延续了咱们大楚国祚。如今这位楚帝若不曾糊涂到家,应该会先在那里落脚。跬”
赵池道:“他逃得快,可惜苦了城里那些百姓!噢,似乎皇家那些金枝玉叶更惨。左丞相崔力逼着两宫皇太后降了东胡人,魏国皇宫和诸皇亲权臣的府第金珠财宝被搜罗一空,连崔力自己家都被洗劫得干干净净,娇.妻美妾全成了东胡人的胯下玩物。今日得到消息,东胡人已将皇室宗亲和宫中后妃公主们五百余人押往东胡都城。不过……应该有许多人无法活着走到那里了……”
韩天遥鼻中仿若有血战和屠杀的腐尸气息飘拂,低低一声喟叹,“东胡人的手段,不会比魏人仁慈。”
赵池道:“为安定民心,东胡人没在城里处置他们;但一出城,就把魏国所有皇族男子全部砍杀于路边,而那些尊贵的后妃公主们……成了东胡人的奖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轮.暴……据说很多女人没能捱到第二天早上。想想那些金枝玉叶几时受过这种凌虐?不少公主还没成年呢,着实残忍!估计这一路上日子都不会好过,不知有几个能活到东胡都城。”
韩天遥道:“你可知他们残害魏国宗室的地方是哪里?”
赵池怔了怔,“只听说东胡主帅在出城不远的地方候着。”
韩天遥道:“是青城。”
“青城?”赵池猛地想了起来,“当日徽景之变,魏人掳走怀宗皇帝和大楚三千宗亲,也是经由青城,押往魏人当年的都城上京。”
那是一段大楚君臣不肯细细回顾的历史。
三千后妃宗亲,连同怀宗皇帝,一路遭受羞辱凌虐。未嫁的年少公主们不堪摧残,一个接一个夭折在前往上京的路上;侥幸活到上京的,或被发入洗衣局,或辗转于靺鞨王侯之手,多有被活活折磨至死的。
怀宗皇帝连自己都保全不了,自然顾不上妻妾子女。不知他受尽屈辱,写下“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这等痛彻心肺的词句时,有没有想起他重用奸臣、搜刮“花石纲”以及每数日必御一处.女的丰功伟绩?
百里风霜空绿树,百年兴废又青城。回首仿佛并未经历太多年月,当日对楚人施暴的靺鞨人,一转眼也被东胡人如此凌暴。
可远眺着那处漆黑的城池,连赵池都全无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轻声道:“东胡目前对大楚还算友善,皇上才答应联合他们一起剿灭魏国。也不知他们会不会遵守承诺,在将中京交还给我们。”
韩天遥道:“同是虎狼之辈,我担心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中京没那么好收。不过东胡士气正盛,我等不宜撄其锋芒。先退回许州,让将士们休整一段时间,再看局势如何吧!”
行军之道,不可错失良机,亦不能莽撞冒进。魏帝金瑛逃出,魏人尚有主心骨,便不致太过动荡;靺鞨将士也不愿家国沦入东胡人手中,必定拼死而战。若北魏与东胡再有几场激战,耗去双方元气,于楚军着实是有利无弊之事。
赵池随韩天遥行军许多日子,行.事也渐渐稳重,闻言连忙点头,又叹道:“若说青城之事,是魏人当年的果报,不知如今东胡人的果报又在哪里?”
韩天遥心头有什么抽了下。在血与火的煎熬中模糊的一切,似在瞬间被击破开来,--就如每个午夜梦回时的惊痛和孤寂。
距离他和十一最后一次见面已有近半年的时光。
分别之时,他曾言世间善恶终将有其果报。撇开往事不说,为将者以杀戮为业,纵然一路为国建功,也不是积累福荫之举。唯盼所有果报,只报应于他一身,不会牵涉他那已在深宫中觅得幸福的爱人,不会牵涉他出世即患弱疾的娇儿。
或许,这没有尽头的煎熬,于他已是最残忍的果报。
他转头看向赵池,声音有些哑,“传令后留意雁山。他似乎对打回中京很是热衷,只怕未必愿意领命。”
赵池忙
应道:“是!不过雁大哥虽急于回中京老家,倒也不是鲁莽之人,侯爷待他也好,他断无不领命之理。”
韩天遥待雁山好得其实已让赵池有些嫉妒。
雁山颇勇武,但韩天遥常将他留于自己身侧,极少安排他前往危险之处。几次韩天遥遇险,雁山不惜性命救护,竟也立了不少功劳,升迁很快。
韩天遥漆黑如夜的眸子凝望远方,好久才低低一叹,说道:“若他在京城,虽不能立战功,却是宫中近侍,未来功名利禄不在话下。特地赶到战场上冒险,必定……有其原因。”
雁山父祖虽是中京人氏,他自己却出生于别处,不该对中京有太深感情。但十一将他送到韩天遥身边时,却明白无误地提到了中京。
或许,还是与中京有关?
赵池早知雁山来历,忍不住问道:“侯爷,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朝颜郡主?”
韩天遥眉峰一皱,飞快答道:“没有。我都快忘怀她了。还有,她早已册封为妃,是皇上的柳贵妃!”
赵池狐疑地瞧向他,只觉他墨色衣衫几乎与黑夜融作一处,那清俊面庞比先前清瘦许多,虽日夜奔波,尘霜满面,却透着股异样的白.皙,反将面部轮廓衬得愈发刚硬如刀削。负手而立时,他像一尊披着盔甲的石雕,坚硬得令人生畏,看不出半点额外的情绪。
大楚的将领,的确就该如此铁血无情。
靺鞨人又如何,东吴人又如何,大楚还有忠勇军,还有韩天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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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韩天遥照例睡得不好。
睡梦里,那个懒洋洋冲他笑的女子,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水影。
他不知道他该冲上去把她拥在怀中,还是该疏冷眉眼淡漠以对,好让她转过身去,在另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寻找她祈盼的温暖情谊。
他下意识地晓得他已靠近不了她。他只想定睛看看她,看她绝美无双的面容,看她幼白无瑕的肌肤,看她乌黑如缎的长发,看她清澈莹润的笑容。--她就该是这个样子。
她的面庞不该有再也消不去的伤痕,不该那般苍白清瘦,不该有那般黯淡的微笑,她的墨发如绸,更不该有那触目惊心的白发!
离开那么久,京中只传来施铭远病逝的消息,施氏党羽被一一贬黜的消息,还有贵妃深受宠爱、凤卫深受器重的消息。施铭远死后居然被封作卫王,谥号忠献,--正是卖.国投敌、臭名昭著的秦会死后的谥号。
虽也算得是美谥,也足见得在许多人心中,施铭远其实是秦会一流的奸佞小人。
他曾经的十一,如今的柳贵妃,从此也算去掉一块心病,正可与那个心机深沉却全心待她的年轻帝王继续筹谋着如何振兴大楚。
帝妃同心,位尊权重,她应该过得遂心如意,得到了多少人再怎么追逐也追逐不到的平安喜乐。
既能安乐,她的病自然不用忧心,却不知维儿的病如何;若维儿健康,她头上那些刺目的白发,或许又能转作乌黑……
睡梦里,他仿佛满足,又仿佛失落地长长叹气,然后被赵池喊醒。
醒时,胸口依然闷疼得发慌,仿佛有一把锉刀,一下下地钝钝地锉着。
于是赵池的呼唤,便像隔了山、隔了水般遥远。
他定定神,才听到赵池在说:“侯爷,雁山去中京了!”
韩天遥顿了顿,猛地坐起身来,额上已有汗水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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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靖康之辱不堪回首,被押往金国的金枝玉叶连寻常奴婢都不如。不过估计很少有人知道,百年后金国都城被蒙古人攻下时,金国皇族也遭受了同样的事呢!
本来想写完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事儿多不说,吃顿海鲜还过敏了,简直乐极生悲。现在吃了药,整个人都处于梦游状态,更新下先去睡。希望后天能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