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八¢£一¢£中¢£文,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长空黯淡连芳草。
南安王府正堂。
上坐着太妃,一身宝蓝缎福禄寿纹的衣裳,映着神色尽是端庄肃穆,然而嘴角却含着一丝得意的笑。腕上笼着的那只镯子,和自己手上的的那一只是一样的,翠色莹莹。太妃身边坐的,应该是南安王爷了,眉宇间和苏衡颇为相似,可是却笼着暗沉沉的情绪。
探春进门,先对太妃和王爷行了家礼,自此,算是真成了苏青罗了。太妃笑道,“衡儿,青罗,你们坐。”苏衡引着青罗往右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自己则在左手坐下。太妃向身后侍立的丫头嘱咐,“去请三小姐来。”
不一时,只听见环佩叮当,走进一女子,约莫十五六年纪,正是紫曼郡主。虽贵为郡主,衣饰却是素淡,只绾着一支珍珠莲花步摇,曳曳荡荡地遮去半边脸,隐约可见眉目清正,神色也平和,与青罗想象中的倒是不同。自己替了她去和亲,她却要入宫为妃,其实都不过是家族利益的棋子。
“紫儿。”太妃笑着唤她,“来见过你二姐姐。”紫曼对着青罗恭敬一礼,青罗也笑着还礼,叫三妹,一副合家团聚的虚假模样。太妃又说了些国家大义的话,王爷却是始终未一言。老太妃又道,“青儿,紫儿,明日你们父王会带你们入宫去受封赏,你们今日便好好歇息,叙叙姐妹情谊。青儿,你远嫁边疆,奶奶虽是舍不得,也只能舍得,你放心,衡儿会一路送你过去。”青罗只默默低头,和紫曼一起请安告退。
紫曼牵住青罗的手,一路穿过结满藤萝的游廊往后头去。南安王府极大,比荣国府更多了些富丽庄严。行动间往上望去,檐上的彩绘微微旋转,旋成一个漩涡,晃动着流离的色彩,另人有些眩晕。廊外是青碧的薛荔蘅芜,那样鲜活的舒展,像是年少无忧的时光。把战火,硝烟,宫廷都忘记,缓慢而从容。南安王府的后园并不像前堂般肃穆,倒是极幽深,所有事物都隐藏在山水花石之中,叫人捉摸不透。只隐约听到一脉泉流之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像是天边渺远的浅吟低唱。忽然眼前一开,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极大的一片默林,在这样的季节里幽香袭人,那香气却是莫名熟悉。
“这是清明晚粉,都是娘种的。”紫曼轻声说,“她说,清明晚粉是等待的花。从冰天雪地等到清明时节才开花,总是不合时宜,只为了等爱人回到这里来。”
“可是,最后一篱梅花都结了梅子,娘走了,爹也没有回来。”
“爹说,他会在这里等着和娘团聚的日子。对娘说,抱歉让她等得太久。”
“娘嫁给爹的时候,也是先皇旨意,可她说,爹就是她愿意等的那一个人。”
“姐姐,这世间女子,哪一个命运有的自己做主?和亲,进宫都和一般女子听父母之命是一样的。姐姐,你要相信自己是去找一个自己觉得值得等一辈子的人。”
“姐姐。明日我们姐妹就天各一方了。我姐姐走得早,我把你当做自己亲姐姐。愿姐姐能得到幸福,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青罗安顿在默林西侧的烟碧阁里,满屋都是梅花的香气。这清明晚粉的香气,清清淡淡,却让人时刻都感觉得到。用毕午膳,青罗出门,信步往重重花影中去。走了一时,她瞧见前方有一飞阁,南安王苏准凭栏负手,默默睇视无边的流泉梅英。青罗不声不响地退开,则了另一条路径。然而没过多久,她又一次来到飞阁下,正欲再次离开,却碰折了一段枯梅。南安王闻声抬头,见是她,却唤,“青儿,你来。”青罗拾阶而上,走近了看清苏准的神色,却不同于方才的阴沉,尽是平和澹静。“这默林看着简单,其实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会走到这君归阁来。除非你不循着路径,径自穿行,才能走得出去。”
“青梅等了我很多年,最后却没等到我回来。如今我等她,她再不会回来了。”
苏准略一沉吟,又道,“青儿,作为王爷,我必须让你远嫁,也必须让紫儿入宫。”
“可作为父亲,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青梅。”
“青儿,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把自己当做我苏家的女儿,可在爹心里,是真心希望你和紫儿能平安幸福。”
青罗用往回走,这次也不再循着路径,只无意地在默林里四处的走,却总觉得有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也不去管他。忽而瞥见一角白衣,驻足淡淡道,“哥哥,出来吧。”苏衡走过来,却喊她,“探春。”青罗惊讶,苦笑道,“哥哥错了,我是青罗。”然而她心里一向是从容的苏衡,却忽而别过头去,神色忿忿然。青罗心里惊讶,却也不便多问。
“你不记得我了么?”苏衡问,眼中有深切的期盼。
青罗的疑惑却是更深,“你……”
苏衡忽然纵身一跃就消失不见,探春未及惊呼,忽然一枝梅花横在自己眼前,梅花后面,是男子笑盈盈的眼睛。“你不记得我了么?”
原来是他,那个涵碧泉边,窥见自己天狼狈的逃跑,嘲笑自己却又给自己折了最高最美的那一枝桃花的那个男孩子。原来是他。
她笑了,苏衡看见,那笑容里终于少了戒备,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那种明媚的、纯澈的笑容。
“所以,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是探春。”
青罗忽然想哭。在整个世界都将贾探春忘记而只能记得苏青罗的这一刻,他对她说,你可以永远是探春。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只是笑。笑着接过那一枝梅花,细细嗅着,那神色好像这天下所有无忧无虑还未识得愁滋味的深闺少女。
苏衡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这个幼时识得的少女,他在这十年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无数次地想起她。想起她那时的倔强与不服输,可在他折下桃花的一刹那,又笑得那么明媚。他不知道她是谁,只是一直希望那样的笑靥能够永远明媚如初见。然而在贾府,他去寻找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在她的脚边看见那一个记忆里熟悉的荷包,粉蝶儿盈盈欲飞,就振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原来是自己,把她送上了绝路,掐灭了她的笑容。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人慢慢地在默林里走,也不说话,也不管走到了何方,走到了何时。四围都是梅花的暗香。如果能够一直在这个迷宫样的默林中,是不是也就不用去面对这世外桃源之外的现实残忍?身边的人是幼年无忧无虑时相识的人。可也是引着自己走向未知命运的那一个人。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终究是走到了默林之外。烟碧阁的翘角飞檐陌生而又熟悉。好梦都是短暂的,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默林已远,而那一种梅花香却仍然在,从苏衡的袍袖中隐隐约约散开来。原来那天初见时自己嗅到的香气是真的,虽然不合时宜,到底是真的。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青罗看着苏衡的眼睛,是纯然的真诚,或者……还有深深的歉疚。
何必歉疚?这世界,由不得我,却也由不得你。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青罗便被南安府的老嬷嬷唤起。
“郡主别动,这就好了。⊥中文,”青罗只默然坐着,任老嬷嬷们在自己面上、上折腾摆弄。一对火云金凤钗,一对芙蓉点露步摇,十六枚大东珠齐齐整整缀于髻上,耳上一对明月出天山玉珰,螺子黛画远山眉,胭脂染就倾城色。青罗只觉得镜中那个富丽华贵的女子那样陌生,她只在元妃省亲时见过这样的女人,华贵而空洞。身上是一袭正红的婚服,比迎春姐姐出嫁时更为华丽繁复,密密地绣着凤凰和牡丹,层层迭迭,穿金缀玉。然而镜中的女子满眼的空白,是什么样的锦绣繁华都填不满的。装饰得再华丽又有何用?两月后到蓉城,也是满面尘灰。就算艳绝天下又如何?她是去和亲,而不是出嫁。她不能指望张敞画眉,琴瑟在御。菱花镜里,她眉如轻烟,眼波如水。十六年的春秋飘然而过,将映上千里的沧山泱水。她将会是一个精致的偶人儿,轻盈微笑着旋转跳舞,却不动那一颗冷如盘石的心肠。她知道这是唯一自保的方法。没有牵挂,不喜不悲,才可以平安。
一切就绪,嬷嬷们引着她上了王府的车舆往宫中去,侍书翠墨侯在宫外,只等她和世子出宫来便同赴边疆。上车前,她瞧见紫曼上了另一辆车舆,衣饰更是清淡简素的紫曼判若两人。
一路上,青罗只听见车轮辘辘地响,隐约像是从市集中穿过,听见了扰攘的人声。过了一时,却是越走越静,车也越来越慢。忽然停下来,老嬷嬷打起帘子,扶她下车的却是苏衡。下车打量,已经是宫禁之地。金色的琉璃瓦闪着富丽堂皇的光,朱墙上开着深深的门,通往不可知而神秘的地方。一群太监宫女迎过来,她与紫曼、苏衡随着前面的太妃、王爷慢慢行去,不敢说话也不敢错了规矩。
良久,她终于到了这个帝国的中心。金殿上帝王高高在上,面容在十二玉旒后看不清楚。她们行了大礼,听着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
“南安王长女苏青罗,德行素着,娴雅端庄。特封为涵宁公主,赐婚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为世子正妃。特遣南安王世子苏衡送嫁。”
“南安王次女苏紫曼,秉性柔嘉,端娴慧至,册为妃,赐号闵,授金册金印,以昭贤德之范。”
短短两道旨意,就决定了两个女人的一生。紫曼青罗跟着王爷和太妃叩头,三呼万岁。这一拜,对于她们的意义却完全不同。紫曼这一拜,是永远地将一生留在这里,而青罗这一拜,则是永久的诀别。
公主和亲是社稷大事,循古礼,君王与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宫门,浩浩荡荡,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云江边。城外芳草连天,江水漫漫,楼船十余艘静静泊在江面上,也是华丽耀眼。
青罗跟着苏衡再次向君王和已是贵妃的妹妹,还有父亲祖母行礼告别,抬眼的瞬间,瞧见了紫曼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空洞与平静。
一拜故国千里远,山山水水长相忆。
二拜君王不负恩,惟愿社稷永安宁。
三拜手足今生已,愿与结取来生缘。
此去山河千里,各自珍重。
最后,是苏衡执了她的手,慢慢引她上了船。他的身上熟悉的清明晚粉的气味,叫她觉得略略安心。远处的城门和仪仗都已经远了,只有那无边的芳草萋萋,深深浅浅的碧色盈盈,是春的消息。天边满是云,暗暗淡淡的珠灰,只有天尽头,不知谁家孩童放起了风筝,瞧不清楚是什么花样,忽而有一个断了线,飞到江水的那一边去,终于消失不见。楼船缓缓地划过江水,逆着江流西行,往西望去,仍是无边的春草,无边的江水,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终究是不同了,整个人生,整个命运,都彻底的变更。除了身边那若有若无的清明晚粉的气息,是唯一的熟悉,也是陌生的熟悉。
青罗在这条船上已经呆了十天。眼前的景象已经熟悉,定云江江水茫茫,江风卷着如云攒聚的飞鸟,沿着定云江一路逆流向西,便是蓉城,是西疆。她晕船的毛病已经好了,如今她终日里呆在甲板上,看两岸的阡陌纵横,和极目之处的青山。她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天地浩荡苍茫,襟带江风,足履江潮,广川之上破浪乘风的壮烈,远远不是芙蓉浦里小楫轻舟的轻艳可比。除了第一日,她再没有穿过那一身枷锁样的礼服。因是喜事,她常穿着一袭纯红的衣衫,广袖翩翩,裙裾飞扬,一丝花样也无。长也不着饰,只用一根红绸随意绾了,披散在肩上。江风一起,也就随意飞舞。她就像是一簇火焰,安静又热烈地跃然于千里的青山绿水之上。那样自然,像是本就生长在这广阔天地间的一朵蔷薇花,灿烂而肆意。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开始仰望她。面容上是依着礼制的恭顺,可那样的明亮的颜色早就照进了他们心里。
苏衡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说是护送,他也极少离她太近,多数时候都在几丈外的地方,默默的不一言。有时青罗甚至看不见他,只是那种晚梅的香气,虽是隐约清冷,却总能感受得到,再浓烈的香料也遮不住。于是她就知道,他一直在那里。有时他们也会说说话,在每个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天边燃起彤云,江面映着霞光,那时他常常会和她并肩站在甲板上,和她说一些王府的事。或者这是他的任务,告诉他家族的历史,免得日后出了差错。于是在这十个晨昏里,她知道了他的往事。小时候骄纵任性,十二岁后跟着授业师父飘荡江湖,这二年又跟着父亲与西疆征战。这个“哥哥”与贾府中所有的兄弟都不同。十年前的他或许和他们一般无二,记忆中的那个折桃花的男孩,身上玎珰挂着许多物事,神色骄矜,而十年后,或者是江湖的风尘战场的血水磨洗过了,透着一股平淡的从容,和南安王爷有几分相似,只少了点威严霸气,更多了一丝温和。然而无人的时候,他始终唤她探春,坚持而执拗。其实还有什么分别呢?或者可以说,她现在更喜欢青罗的身份。还不用面对未来,这两个月的旅途,她可以纵情与十六年闺阁梦中山山水水,嵯峨嶙峋的峭壁,奔腾不息的江河,天尽头的落日,无边际的田野。她爱这片土地,这种情景远远地越了她这么多年的想象。或者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在山水间穿行,没有束缚与牵绊,轰轰烈烈的做自己。
若是这条江,永远流不到尽头就好了。她知道苏衡纵容自己的自由,从不以和亲公主的规矩束缚她分毫。她可以终日立在船头,不必锁在舱内那间画里的牢笼里。然而她还有奢望。她想亲自踏上这片土地,看看夜间那岸边璀璨的灯火里,凡俗人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街市上是不是真的有姑娘点着莲花灯,在月上柳梢的时分等着心里的某个人。十六年来,她的世界那么小,只有从宝玉哥哥给的小玩意儿里揣度着常人的生活。而如今,她的世界又突然间那么大,大的好像她是这尘世之外的人,浮云一样地从繁盛的人间掠过,却不知道怎样是真实。然而这只能是奢望了。依规矩,她是不能下这船的,甚至不能出这闺阁。他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只是,在每一个夜泊的港口,霞光都散了,江上的渔火和岸上的街市亮起来,她总是怔怔地倚在扶栏上,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期盼。
这一日,船又行至一个渡口,又是一模一样的夜。入夜,青罗睡的并不安稳,隔壁舱室里侍书和翠墨倒是睡的酣甜。月光从窗格子外面淡淡洒进来,落在地板上,漏出好看的图案。突然这图案消失了,青罗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她却并不惊慌,也没有出声,她知道这是谁,那种晚梅的气息,她已经极是熟悉了。来人对他伸出手,“别出声,跟我来。”青罗心里知道,不论是闺中的贾探春还是出嫁的涵宁公主,她都不该伸出手,不论这个向她伸手的人是南安王世子还是幼年折花的少年,她都不该。然而那香气让人觉得那么安全,他逆着光伸出手,手上搭着素白的方巾,看不清神色,可她莫名觉得信任。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隔了那一方素帕,感受到他稳定的温度。
他们在飞。他牵着她,竟然从无边湖山上掠过。点水而过,踏花而行。那样的度让她来不及看,来不及想,只感觉到风。她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那一道纯白的光线,牵引着她,好像天下哪里都去得,好像可以逃脱,没有人追的上。
这一刻她不在乎他和她的所有,面容,身世,使命,什么都忘记。只有这一刻,她跟着他,飞越这尘世的一切牵绊。
那是贾探春和苏青罗,一生都不曾有过的自由。¢£八¢£一¢£中¢£文,
然而敏慧如她也并不知晓,这个带着她飞翔的人,也是笼中不得自由的金丝鸟。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只想在这一刻带着她逃走。明知道最后会力竭坠落,也想在那一瞬间碰到云彩。
岸芷汀兰间,沙鸥由间住。
最后他带她落下,却并不在船上,不远处灯火璀璨,似是很热闹。青罗转头看向苏衡,眼前的人笑意明朗,“这里的夜市极有名,今夜正是赶集的日子,我想你会想逛逛。”那个笑脸与以往的都不同,没有一贯的隐忍平淡,就像十年前初见的模样,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顽皮。当年他嘲笑她的笨拙,却又越过水面给她折来一枝桃花。如今他将自己引向绝路,却又带着她一起飞过所有枷锁,给了她从未拥有过的整个世界。
已经足履平地,苏衡却没有放开青罗的手,道,“小心,别跟丢了。”。他仍然以方才的姿势牵着她走,自然却不亲密。青罗微挣了一次未能挣开,也就由得他去。两人慢慢往街市上走,这江边的小镇倒是意料外的热闹,灯火璀璨,人烟阜盛。街上满是各色商贩,吆喝声热闹地起伏。随处可见一家子出游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偶有未婚的少女,用团扇微微遮住脸,三二人结伴走着。到底是山野间的女子,比京城中的闺秀大方洒脱许多,虽是羞涩,却时不时笑起来,面上的团扇也忘记,露出皎月般的面孔。青罗跟着苏衡走在街市里,好奇的张望,这一切于她看来都是新鲜有趣的,带着叫她兴奋又害怕的直白的热情。青罗看见一个老太太卖的木簪,不过是寻常桃木,倒是雕琢得古朴可爱,簪头是逸出的松枝。苏衡回头见她瞧得似是恋恋不舍,便取出银钱来买下,微笑着递给她。青罗此时,心里不把自己当做是名门的闺秀,只当做是街市中任一个村女,也就笑吟吟的接过绾上。因是夜间仓促出游,青罗只来得及随手披上一袭玉色的披风,此时陪着这松叶纹样,倒是清简得很,像是这山间女儿了。莞尔问,“好看么?”苏衡笑笑,“好看。”青罗喜孜孜地四处走,倒像是比得了什么金玉饰都高兴。本是小地方的集市,虽然热闹却也没多大,不一时走到河边,当真有等待心上人的年轻男子,面色是遮不住的喜悦,手中是攀折的新柳。而赴约的女子,躲在柳树下羞怯的窥探,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绯红着脸走出来。河上的小舟里点着渔火,渔家女曼声唱着歌,那歌声直白而明快的唱着情爱,叫人听着的青罗脸红心跳。这小桥流水的景致,与江河山川自是不同的,与园子里的更不一样,真真是天然图画。月光和灯光映在水里,被来往的小竹筏荡开了,闪烁出一河的星光,一时又圆满。
然而这圆满,终还是要碎裂的。
已然是深夜,回到船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熟睡着。月光落在甲板上,拉出桅杆长长的影子。忽然想来今夜是满月,难怪有这样的好月光。青罗刚刚从尘世的热闹里走出来,沐在这样清净的月光下,闭上眼睛,方才的灯火人烟都是梦一样。然而她的脚步终于是踏上了这紫陌红尘,像个乡间的平凡女子一般,绾着木簪攀着杨柳,提一盏暖暖的灯。只是河边等她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日,一行楼船一如往日的出。身后是隐约的村镇人烟。昨日停泊的渡头,又有新的船只来往。来去匆匆,来了又走。那年香菱曾说,上京的路上瞧见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景色,这十余日也是曾见的了。只是那暮归时分的游子感伤漂泊,清晨时分又何尝不是?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明了的生活,唯有自己,还要去到不知名的地方。
送嫁的楼船虽逆着风水,每日仍是往西南去,从来不倒退,也不停留。然而青罗每日看见四周的景色,虽是离乡日远,却觉得越来越熟悉。苏衡每夜里,都会带她上岸四处走走。因为身份尊贵,周边戍守的侍卫仆从都离得远,等闲靠近不得,苏衡的功夫又高,来去几乎没有声响。日子久了,身边侍书翠墨虽是心里清楚,也都缄口不言。因为是往西疆去,到底越来越荒凉,比不得京城冠盖繁华,也不比不得江南风物秀润。然而探春倒像是回到故乡似的,山水花树,民俗人情都日益熟悉。
明日过了玉晖峡,便是西疆。西疆分南北,除了南面高山崇岭之间的永靖王上官启,北面还有昌平王高逸川占据玉门敦煌千里广漠。南北两王互相牵制争战多年,永靖王与朝廷之间,四五年里虽是长胜却终于求和,也与这北面昌平王的牵制极有关联。如今永靖王一派与朝廷联姻,只怕长昌平王也要日夜不安了。以上官云启的手腕,只怕安稳了朝廷,立刻便要对高逸川不利。这些年朝廷积弱,这藩王之间争斗不休,抢夺地盘甚于灭国都是常有。玉晖峡至落阳峡之间,是永靖王一派势力的北部屏障,高山嵯峨江水湍急,兵力密布势力交错,最是凶险不已。
早几日苏衡便对青罗说,过了玉晖峡,怕是不能夜间再下船了,最好夜间不要出主舱去,夜间戍守的侍卫也加了人数,恐昌平王欲破坏朝廷与永靖王的联合,对他们有所行动。青罗自然知道这是为自己好,可想着这一路怕是要困在船上不得自由了,心里也郁郁。苏衡也无法,拘着规矩也不便与她成日一起,只好嘱咐了侍书和翠墨多陪她说说话儿。
夜泊玉晖峡外,正是子夜时分。玉晖峡与落阳峡号称定云江江峡双璧,都与这名称有关。玉晖明月,流金落阳,正是西疆不得不看的美景。也不知是真的月到玉晖便然于世,还是四围的山峰衬得那一轮明月格外孤清。在凭栏赏月的青罗眼里,那一轮明月,当真是皎皎如玉。夜色那么静谧,水流湍急,也没有渔船的灯火。只有天边那一轮月,高高的悬在前方两岸孤削如笔的峭壁之间,从那一线天里漏下来,在江面上投下冷冽的光。
只是几点轻微的刀剑声惊破了这份沉寂。青罗一惊,忙回头去看。只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后舱往甲板上掠来,未及反应,已然刀剑加身。想来这一行人身手极好,悄无声息的,那主舱外戍守的侍卫已经倒了一地。青罗每夜里往甲板上去,也只常披着那一袭玉色松叶的斗篷,用那支木簪随意绾着,执一盏风灯,夜色里容颜看不清楚,只觉得素淡,那一行人倒是没看出这就是涵宁公主,只当是上夜的丫鬟。可巧今夜侍书翠墨想着明日给她做家里的翠玉糕,在后头做小厨房的随船里忙活,想是这一行人不想惊动船上的人偷偷上船直扑主舱,未料到竟无人在内,见甲板上有人,便逼近了压低嗓音问,“公主在哪里?”
青罗正欲答话,却见苏衡也掠上甲板。方才他在自己舱内觉得不对,出来时现主船上值夜的侍卫已经全部遇难,其他人却都未醒,正欲唤起,却现船头上被劫持的那个女子正是青罗。青罗本想从容答话解了危机,却见苏衡眼神惊惧担忧的望着自己,心知不妙。按着之前的推测,这些人只怕是昌平王派来的,苏衡身份尊贵,又与父亲征战西疆,说不定那些人是识得的,他这般着紧看着自己,这身份怕是瞒不住了。果然,那黑衣人的头目认得苏衡,“苏世子?”转而顺着他焦急的眼神狐疑望向刀下的女人。而那一瞬间,苏衡也脱口唤她。
“探春——”青罗顿时缓了口气,苏衡平日里总喊她探春,今日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探春?原来你当真不是青罗公主。”那黑衣人却又疑问道,“苏世子,公主藏在哪里?这丫头又是谁,你这边忧心?”
苏衡方才一刹那失控,不过是因为担心,过得这一刻,这局面已经捉摸的明白,心下也镇定下来。这群人自然是昌平王派来无疑,如今永靖王已撤了东线重兵,目标转北,昌平王只怕是要劫走公主,再放出谣言道是朝廷出尔反尔,借公主拖延时间,挑动永靖王与朝廷之间的战争,从中渔利。永靖王素来多疑,公主的玉牒与画像已作为定物先行送至永靖王手中,到时公主未能按期抵达蓉城,朝廷自然百口莫辩。如今他们没确认找到公主,暂时还不会下重手。苏衡整理了情绪,平稳道,“任将军,沙场之人,竟然做起了这鸡鸣狗盗之事,真是叫人笑话。”
那为的黑衣人倒是惊讶,“世子好眼力,郑亭关一别已有五年,世子当日不过十七岁,竟然连连云这样微末之人的声音也记得清楚。”转而森然一笑,“纵然世子心中明白,也是无力回天,只要公主不能在六月初六抵达蓉城,上官云启那个老东西岂能容得你们解释?”苏衡却是淡然,“舍妹如今身份尊贵,哪里能让你轻易找到?任将军莫要白费心力,我一生呼唤,只怕你这一行人葬身玉晖峡不说,昌平王爷的名声也保不住了。”
那任连云却也不惧,冷笑道,“世子当末将是三岁小儿么?莫说你这侍卫再多上三倍也拦不住我等,便是拦得住,世子为何现在还不喊人?这探春姑娘,只怕是世子心尖上的人吧?世子是要妹妹呢,还是要她?”说话间手中的刀又紧了紧,眼见都要贴上青罗的脖子。
苏衡心下着急,却也知道此时太露了神色自然对青罗不利,可若是毫不回护或是召唤守卫,这些人觉得青罗没有利用价值情急之下极可能一刀结果了事,只好收敛神色平静道,“吾皇心怀仁厚,天下众生莫不是天子臣民,我既然受命来西,这船上众人都是我的责任,今日是探春姑娘,若换是别人,看见你欺辱弱质女子,我一样不会无动于衷。”
这一行人孤身上船,不过想劫走公主,纵然武艺再高,这一船的人也是惊动得越少越好。先前杀了侍卫,是占了迅雷不及的先机,如今动手杀了这丫头,只怕苏衡一声令下闹将起来,自己一行人姓命倒是不要紧,公主怕是再找不到了。见这苏衡对着姑娘颇有维护之意,若是能借此威胁找到公主,才是上上之策。如今苏衡嘴上否认,可行动却分明是维护,一时间也猜不清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敢妄动。
正僵持间,青罗突然开口道,“将军,探春知道公主在何处。”声音中透着害怕,楚楚可怜。任连云听着这声音情真,想来这小小侍女哪见过这样场面,心里害怕说了实话也是有的,便将信将疑问,“你说。”青罗道,“世子大人早料到这一路有风险,公主这些日子都并不在主舱,只在后面那一艘船上歇着。”任连云想着这话像是有道理,便示意她带路。青罗等的就是这样的时机,然而这也是冒险。苏衡的功夫有多高,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只能对自己说,苏衡现在救不了她是因为离得太远人数相差又太大,稍有异动只怕刀剑加身。自己把这行人劝动,从主船往别的船上走,两船之间只有小小木板连接,这一瞬间自己身边只怕是防范最疏漏的一刻。这一刻——她相信他能救她。只是不知苏衡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到如今,也只好赌一次了。
任连云仍是寸步不离的带着她,警惕地慢慢往船后走。苏衡也不做剧烈的反应,也随着他们一行人的逼近慢慢往船后退,任连云冷声道,“苏世子,你最好不要动,留在这里,否则——”苏衡一狠心,道,“如今你若是动了她一下,你还能找到公主么?”任连云心下恨恨,如今这苏衡不喊侍卫,可见这姑娘在他心里是有点分量的,然而这分量到底有多大?能让他放弃妹妹?背弃朝廷?以如今的情势,只怕把他逼急了,他大不了舍了美人不要,自己却舍不了,舍了她王爷的计划就再难成了。恨只恨,一来公主竟然不在该在的地方,而来这苏衡竟然这么快就现了自己。如今看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然而任连云没有料到的是,五年未见,苏衡已经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他懂得把握瞬间的机会。任连云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料到这姑娘就是公主,也低估了苏衡。
所以当苏衡带着青罗掠上岸时,任连云还没有弄清楚苏衡是怎么从那块连接的木板上把青罗从自己手中救走的。而上岸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个叫探春的姑娘在月光下一笑,比玉晖峡的明月还要皎洁。
远处却传来一阵笛声,音色虽是悦耳却古怪。
闻得笛音,船上却有人惊起,急令,“快,有贼子,备战。”转而又下令,“快往京师报信,请王爷派人增援。”这下令的人面目冷峻,虽是急声下令,脸色却沉沉如冰,正是南安王府的军师澎涞,此番受王爷之托协助小王爷,那笛音正是苏衡与他约定的传信暗号,千变万化莫不能言。澎涞先生略一思忖,又秘密对身边的侍从嘱咐了几句。
任连云一行人本意在公主,如今苏衡救走了那姑娘,也无心去追,只想继续找,却忽然现自己已经被侍卫包围,知道今晚不能成事,便往江水中一跃。眼角却偷偷望见其中一艘楼船上守卫异常密集,灯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从影子上看得出衣饰华丽,心中暗喜,便带着手下潜走。船上的守卫到底起的仓促,也不及追赶,到底让这行人逃走了。
那一行人逃下船去,那一团灯火里有人长长吐了口气。那衣饰华丽的女子忙忙把髻上的一枝红宝鸾凤钗拔下来,往案上一搁,出清脆的一声响。舱内还有一人,却是澎涞,神色淡淡,“有劳侍书姑娘。”侍书把那支华贵的簪子搁下,像是轻松了些,“先生,这样当真能救我们姑娘?”澎涞点点头,“公主留在船上,这一路山险水急情势复杂,昌平王又盯得紧,防不胜防。如今那群人只当公主在船上,便不会去追公主和世子。这是世子走时留下的法子,如果一切顺遂,世子和公主会在落阳峡与我们会合,不至耽误六月六的吉日。”又冷然打量侍书一眼,“只是侍书姑娘,少不得要冒些险。”侍书默默一礼,“先生放心,只要姑娘安全,奴婢做什么都是肯的。”澎涞也不答话,只点点头,便出去了。
侍书方欲脱下身上匆忙披上的云金翟凤衣,翠墨却走了进来。到底年纪小些,翠墨只瞧见侍书那一身明艳华贵的衣饰,却没见她郁郁的神色,“好姐姐,难怪姑娘往日常说,咱们府里的丫头,比别人家的小姐也是不差的。如今姐姐穿上这么一身,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哪,真真儿是个公主呢!”侍书嗔道,“别胡说,这公主也是你我能随意说的?”又认真叮嘱,“翠墨,如今我假扮公主,不过是为了咱们姑娘的权宜之计,你可不要乱说。”翠墨莞尔一笑,“是,我的好姐姐,不对,是好“姑娘”~”侍书见翠墨天真烂漫,不由得心里也放宽,那忧虑也淡了些。
却说苏衡带着青罗,甩脱了一行人,直奔了玉晖峡的层层峰岭之间。这玉晖峡乃是中原与西疆之间的第一道屏障,两岸山峰如壁,夹着一线江水,那山孤削直上,并无道路可走,只有一条栈道,凌空盘旋其中。探春自幼是走着平坦大路都常有人扶的,如今这蜀道之难,饶是大胆也不禁瑟瑟抖,只管攀附紧苏衡拉她的手臂,仿佛是唯一的依靠。苏衡这些日子每每带着青罗在浅草疏花间穿行,都只觉惬意,如今觉出青罗紧紧抓着自己,也顾不得礼节,像是把自己的一条命都搁在了自己身上。苏衡纵然武艺高妙,在这重重的托付下也觉紧张,扶着崖壁的手竟微微出了汗。
为防着身后有人追捕,二人一路奔逃了半夜,不觉已近天明。晨风清冷,玉晖峡的明月已近消失了,可极西的尽头,一轮红日将要跃出江面,漫天的云霞灿灿,映在江水里也是金红耀眼。如今正是四月天,山崖上的映山红开的如云蒸霞蔚般灿烂。青罗被苏衡带着从山花间的栈道中穿行,渐渐地也就丢了恐惧,只全身心信任这个牵着自己往前的人。此时的飞掠,与平日所见更是不同,当真是融入这极好的山川中去了。足下是千层的山花耀眼,再往下是千里澄江,不知是云霞还是花林的照映,在晨光中是那样明亮,人常以玉带来比江水,如今眼前景象,完全不是这样俗气的譬喻可以比拟一二的,而头顶上千仞的绝壁,仍有无数山花开遍,开的极盛,也在栈道上落下几点嫣红。青罗幼时读杨成斋的诗,就有“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的句子,彼时自己正是名苑看春风的女子,攀折几朵牡丹芍药装点自己,从不知道当真置身其中,这花海能将一己之身淹没尽了,人在这世间当真只是蝼蚁,功名富贵,哪里比得上这瞬间的山河照眼?
像是感觉到青罗的留恋,苏衡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这只容得人险险停步的栈道上驻足,面上带着笑,与她同看这江山壮阔。这世间美景,他这些年看的并不少了,然而每每见了仍觉得心神摇荡,这激动是在朝堂权术中全然没有的,然而他也没有选择,他是南安王苏准的儿子,他故去的母亲是先帝的妹妹寿康公主,到如今,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永靖王妃,一个是皇帝的闵妃,他是再也逃不掉了,自由,对他一生都是奢求了。所以他心里更是不忍,自己尚且不愿为这权势牺牲,何况要将这女子送入囚笼做一只金丝雀?然而他们都没有选择,只能在这一刻,他为她停下奔波的步伐,给她一瞬间的自由快乐,能像他一样,装作忘记一切。
约到了午时,他们总算是赶到了一个可以稍作休息的地方,小小一带山涧,筑有一间小小木屋,门前清溪流过,夹岸花红一路,明明再寻常不过,却是青罗想也不敢想过的。苏衡微笑着引着他前去,轻轻唤道,“探春,过来。”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否认的话。这里只有他和她,就让她做探春好了。虽然探春和青罗一样,都是为家族牺牲一切的可悲女人,然而贾探春,好歹还是她自己。
两人进木屋瞧了一眼,说是木屋,却很是简陋,床铺厨灶一应都无,只在当中设这一个火塘,屋角堆着木柴。探春索性也不进屋子,便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下,折过一枝杜鹃花把玩。“路途艰难,只有这山涧里会有这样几所小房子供旅人休息,这一站过去了,还要再有很远的路才会再有。昨夜惊险,如今看来那些人也没能追上来,咱们就在此处好好休息,明日上路。”苏衡又把计划与探春细细说了,探春这才知道那几声笛声的意思。苏衡见探春露了好奇神色,笑笑便将身上那支笛子递与她细瞧。那是一支玉笛,玉色莹润如春水,浅碧里夹着几丝青翠,像是水波,也像是春风中的菀菀柳丝。末梢刻着极小的两个篆字,细细辨认正是“折柳”二字,像是取自李青莲“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诗意了。探春本不擅横吹,只觉得这玉笛玲珑可爱,把玩不已,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已经是晌午,阳光明媚和暖,探春脱下身上的斗篷,内里一袭纯红的衣衫,可巧衣摆上正是杜鹃花的纹样。苏衡本是和探春并肩坐着,忽而倾身过来摘下探春上那支松枝木簪,顺手取过探春手中的那支杜鹃,往她上轻轻一绾。他做的轻松淡然,探春却像是不及反应,待得在水中瞧见自己带着杜鹃花的倒影和身边微笑的人,才惊觉不妥,双靥烧的同鬓边的杜鹃一样红。苏衡此时穿着一袭竹青色衣袍,腰间束着玉白的衣带,缀着一枚白玉螭龙佩,素净高华。探春瞧着溪水里一青一红的两个人影,突然就想起那些照影成双,月圆花好的句子,更是羞赧不已,也不一言,只管拨弄那支折柳,可也是他的东西,更是不知要如何自处。苏衡却也没有别的动作,只笑道,“你成日里朱门玉户的,想来从未有在这荒山野岭留宿的时候,你且坐着,我去弄些吃得来。”探春此时哪还有心思听他说的话?只胡乱点了点头,只顾着瞧自己水里的影子。苏衡离开,留探春一人,心里却是纷乱如麻。自一路从京师来此处,她是不敢多想的,一来命中良人已经注定,而来苏衡于自己,是兄长,更是将自己推入这命运的人。然而这一路行来,每常在山川壮阔花鸟秀美处都有他相伴,给她尽可能多的自由和快乐。自己小时,诸如西厢牡丹也皆偷偷读过,每读到那两情缱绻、才子佳人处也觉口角噙香,心驰神往,只是自幼家教甚严,觉得大大不该,也不敢深想,也就搁下了。如今这些句子每常浮到心尖上来,叫自己这一颗本来冷透了的心,泛起甜蜜与酸楚。却仍是不敢想,不能想,这儿女私情与家国天下,叫她如何自处?
探春心下纷乱,见苏衡已经走了许久,面上觉得略好些,便抬起头。说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倒当真不假。清明已过,山溪对岸几树野桃花却仍然纷纷然开的明媚。探春心下忽而起了玩心,脱下丝履,赤足踏着溪水中的卵石往对岸走,欲折一枝赏玩。却不想这水中的卵石上长有青苔最是湿滑,走到水心,足下稳不住一滑,便要落到水里去。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十年前初相逢的情景,可不也是如此么?闭上眼睛,心里淡淡一喜,竟然毫无惧怕,只想着,他是会来救我的。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叱责,“如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当心?”一睁眼竟然已经在对岸的花树下了。探春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丝毫不羞怯了,只笑道,“这真真儿和戏文里一样,我正想着你会来,你当真来了。”苏衡却怔住,往日里不管自己如何,探春总是刻意疏远,一口一声儿兄长,今日却如此,心里却漫过潮水一样的欢喜。想来是此间太像世外桃源,叫彼此都忘了身份。也罢也罢,自己一直盼望的,不正是这样的么?不是青罗,不是妹妹,不是王妃,而是探春,是十年前桃花下倔强的女孩子,是那个即使悲伤却也微笑的姑娘,是那个看见无限河山会欢喜雀跃的女子。
从再见到她的那一刻,瞧见她身上的那只粉蝶儿的荷包,他就认出来这是十年前那个不寻常的女孩。那时他已经十二岁,只觉得眼前那个女孩子神色倔强不服输的样子很是特别,与每日见得那些世家女子大大不同。为了自己一句话便要涉水,为了一枝桃花又喜笑颜开,明亮纯真不过。十年之后又见到她,背负了沉沉的使命,见了自己却仍然镇静从容,一身衣饰华贵,气度端然,虽是前一刻还在山石上郁郁露出小女儿情态,下一刻便是大家闺秀的模样,毫无破绽,叫他本就怜悯的心里更是痛惜。再至于往西这一路走来,她尽情享受与这自然、人间的亲近,每每笑得开怀,却在夜间独独对月时露出深深的忧思。不知何时开始,这个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青罗,已经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顶着兄妹的名义只能默默守护,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然而私下里总是不愿喊她青罗,仿佛这名字,就了断了他们一生的缘分。相逢虽早,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在这世外桃源里,一天一地一世界,只有他们,连探春都解了防备露了真心。那欢喜克制不住的涌上来,再顾不得家国顾不得伦常,只想相守。只是那欢喜总带着伤心的味道,知道这快乐不过是昙花一刹那。
探春一言已出,自己却没能回过神来,却见苏衡的脸色大是不同,一贯淡然微笑的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情,才惊觉自己的话大有语病,羞得便要背过身去。可苏衡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探春,探春,你莫要想的太多,你还有我。”探春怔怔抬头,看见这双坚定的眼睛,满满的都是坚持。探春从不知这情字,原来是丝毫由不得自己的,心里还不知如何,手便已经抓住他身上的那枚螭龙佩,“你——”苏衡折过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递与她,“探春,叫我子平。”探春接过桃花,“子平?”声音却是困惑而不安,然而在那眼神里却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虽然不晓得这肯定是什么,也不能想这情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觉得这两字咀嚼起来暖人肺腑,又像是带着什么巨大的诱惑一般,叫她由不得自己,心里欢喜却又像是飘在云端里,觉得害怕。“子平,子平。”探春又念了两声,觉得心里稍稍定了。既然这心由不得自己,也就罢了。即使这梦醒了,自己还要去做什么郡主公主,这一刻,也想由得自己高兴。
苏衡方才去了半晌,用随身的一方淡青色如意云纹帕子捧了一捧山间的野果回来。此时探春面色嫣然,低着头默不作声。苏衡见惯了探春明艳伶俐的模样,也偶然窥见她的脆弱伤心,然而这样的羞涩小儿女情态,却是难得一见,像是一朵静默含苞许久的花,忽然就开了。苏衡不由一笑,自去山溪里将那一捧果子细细洗了递与探春。这山中少有人踏足,最是钟灵毓秀的所在,这山间野果,虽然比不得筵席上的珍馐美味,倒也玲珑润泽,如珊瑚珠子般的一串,衬在那帕子上更显得娇艳欲滴。探春素日里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可心里到底也不在意这些,瞧着这山间的果实倒是新鲜,虽是犹不敢抬头,却揭过去,低低吟了一句,“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苏衡也应道,“此处可不正是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探春自幼庭训严格,是从未经过如此调侃的,后面还有双燕归栖画阁中的句子,更是不能深想。只是那心里蜜一般甜,却又像是这口中的果子,甜里微微咀嚼出说不出的酸楚。
二人便这么静静相对,不觉已是黄昏。这黄昏的山岭,美自然是极美的,那一道道嵯峨的山峰被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天边的云彩天际的江水,都焕着金灿灿的光。只是这黄昏与清晨仍然不同,无边的灿烂里隐隐有着什么暗沉沉的影子,叫人不敢细瞧,像是魍魉潜伏。光黯淡下去了,那杜鹃花的香味本来清淡,此时倒是浮凸的明显了。极远的地方像是传来什么鸟兽的声响,听着是阴枭的嚎叫。探春心下觉得害怕,便裹紧了斗篷,往屋里坐着。苏衡将屋里的木柴点燃了,那火光明亮,倒是驱散了几分鬼魅的气氛。只是苏衡在门口立着,倒教探春不知所措,苏衡却只是道,“你好生歇着,这荒山野岭比不得家里,只好将就着一宿。我在外面守着,你莫害怕。”探春抬头瞧他,隔着火光,笑容隐隐约约的瞧不清楚,却叫她觉得心定。于是这一夜探春便倚在火塘边上,半睡半醒的,隐约听见有笛声,反复吹得是那一支折柳,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那一声一声的离别啊,吹得她心里伤感。子平啊子平,原来你也这样忧愁么?你带我离家去国,把那御河的杨柳攀折遍了,如今纵然月圆花好,是不是前路也依旧有这样的离别呢?子平,子平,你吹得错了,这折柳,应当是那一支啊。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我如今还是你眼前的杨柳青青,可明日,攀折了去的,就是不知面目如何的另一人了。一夜秋风起,萧郎是路人。子平,子平,为何还要如此呢?明知那结局,如今何必还要种下相思?
既已种下相思,何必又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