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的远了,却不曾见无邻堂摇曳的牡丹花枝背后,影影绰绰走出来几个人,慢慢地从混沌走到光明里,被堂上的灯火,拉出长而清晰的影子。清玫牵着臹儿,董润抱着隽儿,两个孩子竟然也都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一行人远去。
清玫侧转头,望着身边的董润,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眼前的人熟悉的轮廓,被灯火照成了陌生的模样,一半是光,一半却是夜。抱着孩子的手势却纯熟,稳定而又轻柔。这样的时刻,神情仍旧安静平和,像是一场最寻常不过的告别。
清玫的心里头忽然觉得平静了许多,此时此刻,能与她并肩而行,让她有所依靠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她自认不是养在深闺的稚弱女子,然而在这家国倾覆的时刻,仍旧感觉到了不可遏制的恐慌。幸而有他,此时还能和自己相互扶持。
清玫不禁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在两心相许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等这战事一完结,她就和这个人一起,远离这纷乱是非的朝局,去南疆,去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策马行游,隐姓埋名。然而这一天真的来了,却绝非她想象的那样。她是要和这个人一起,背负着沉重的使命,亡命天涯。她的手里,他的怀里,还有整个王族,整个西疆的未来。这样的沉重,再不能如幼年时候那样,轻轻一跃,就纵上马背,一骑绝尘。
清玫正想着,忽然察觉手中紧了一紧,低头一看,臹儿正看着自己。那双一贯老成的孩子的眼睛里,此时写满了恐惧。牵着自己的手还那样稚弱,此刻却爆发了惊人的力量,好像抓着唯一的依靠。抓的那么紧,却又只是抿着嘴不说话。
清玫俯下身去,柔声问道,“臹儿怎么了?可是觉得冷?”
孩子猛地摇了摇头,手上却抓的更紧了,过了好久,才小声问道,“母妃在哪里?”
清玫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觉得不知如何面对孩子澄澈而又惊恐的那一双眼睛,只好垂眸轻轻拍了拍臹儿的背,“母亲在城外,臹儿听话,跟着姨母走,就能找见母亲了。”
孩子里的眼睛里似乎有些疑惑,扁了扁嘴,似乎是要哭的样子,“母亲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接臹儿的。”又睁大眼睛看着清玫,“姨母不会和母亲一样,是骗臹儿的吧?怎么隽弟也要和我一起去找母亲么?二舅母明明往那边去了,怎么她也不要隽弟了吗?”
清玫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泪来,却只是又拍了拍孩子,“姨母不骗你。二舅母有了小宝宝,没法子照看隽儿,所以让姨母带着你和隽儿去找你母亲,让你和隽儿一起玩耍不好吗?姨母什么时候骗过臹儿?”
臹儿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姨母从来不骗我的,母亲不肯给我买糖人,姨母还给我带过一个。”忽然就笑了,拉着清玫努力点了点头,“姨母放心,臹儿一定听姨母的。我还会帮着母亲和姨母一起照顾隽弟的。”
清玫只觉得心里无限感伤,脸上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这就是了,真是个好孩子。”说着直起身子,就要拉着孩子走。
窦臹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住道,“怎么外祖母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我昨天去看她,她也很想念母亲的,拉着我的手只是哭。还有白婆婆,我想让她也和我们一起走,她给我唱的歌可好听了,比外祖母和母亲唱的都好听。”
清玫几乎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小小的孩子,有些慌乱道,“外祖母年纪大了,走不了那么多的路,只好再等一等了。白婆婆要照顾你外祖母呢,也要留在这里。等我们接了你母亲回来,一起回来听白婆婆唱歌,好不好?”
臹儿到底是个孩子,在此刻虽然觉得隐隐不安,更多的却是好奇。更何况,在他这才短短六年的岁月里,其实也早经历了太多颠沛。漏夜远行,也并非第一次了,只是这一回身边的人,从母亲,变成了清玫。
臹儿不曾再说什么,就连董润怀里的隽儿,竟然也只是瞪着乌溜乌溜的眼睛,不曾有丝毫的哭闹。董润对清玫点了点头,二人也顾不得再回望这身后的亭台轩榭,并肩消失在这无边的夜色深处。
青罗登上西城门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这垂星野上冬日的风,竟然也有停下的一刻。这四下里忽然奇怪得安静,喊杀声,哭泣声,竟然在这短短片刻都消失了,静得可怕,就连映在她窗纱上那诡异的火焰的橘红色也都忽散去了。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风雪,只有头顶上的浩荡长空,没有月的晚上璀璨无伦的星河是那样壮阔。那光辉是那样的静美,照着这大地上的每一个人,城头上的自己,城中的百姓,还有城楼下数万敌军的铠甲,反射着幽幽的冷光。
她俯瞰着城下的大地,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她和怀慕的土地。她忽然想象着自己像一只白鸟一样,纵身投下这城头,她会不会忽然激荡起这静止的空间里的一阵风,像是托举起一片羽毛一样的托起她的身体?这个想法是这样的奇怪而不合时宜,青罗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可笑了,此时此刻,她的身体是这样的沉重,有她的孩子,还有他们身上共同背负着的千万将士子民的生命和将来。
青罗不知道,所有城楼下的绥靖王军队,也都在仰视着她。一身素衣的女人,在这黑夜里比这平原上的白雪,头顶上星空还要明亮,就像是这朔日之后的长夜里,永不落下的月亮。他们有些人听过她的传奇,也有些人不曾听过,可此时此刻,眼前仰望着的这个女人是这样的圣洁叫人不敢有丝毫的轻视。即使她的背后是老弱妇孺,而他们的身后是坚甲利戈。
在军队的最前面,一匹黑马上,北疆年轻的王者也正在静静审视这他曾经从未想过要面对的敌人。在这天下数分的局势里长大,从无人问津到权倾一方,他对明里暗里的敌人都那么熟悉,却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面前阻挡着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可这又能如何?这并不会阻挡他前进的脚步,什么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