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怀芷从军队的尽头奔上前来,不顾一切地狂奔,好像眼前不是如林的刀剑,而是空无一人。排列整齐的队伍忽然就为她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条缝隙,像是利刃破开了湖水。红衣的女人脚步丝毫也没有停止,赤足踏在通往城门的官道上,细碎的瓦砾划破了足底,留下下一路血的足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到了终点,站在一脸震惊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的窦臻面前,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那么美,像是纷纷大雪里肆意盛开的红梅千树,像是冰封的长河终于解冻,沿岸杨柳新生。窦臻被那样的一个笑容迷惑了神智,却发觉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他的马上拔出一柄短剑,横在颈上。
窦臻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马前的这个女子。红裳烈烈,被他身边的火把照耀出了如血的颜色。离得这样近,他才忽然发觉,她的脸上竟然也有了几分岁月的痕迹。美艳的面庞依然如昔,眼角却多了几分细纹。剑刃如水,照着她的脸庞,笑容已经散去,只留有一脸的平静,像是一潭死水。
窦臻忍不住向她伸出手去,她却往后退缩了一步,凛然望着他,嘴里清清楚楚吐出几个字,“你若敢攻城,我就死在你的眼前。”
窦臻在那样如冰雪凛冽的眼神里,久久不能言语,转瞬间却又升起不可抑制的怒气来,“你让开。我既然方才敢下令攻城,难道此刻你拦在这里,我就不敢了么?”
怀芷的脸上掠过了一瞬震惊的茫然,像是不敢置信,久久地望着窦臻,最后转成了一缕凄然的笑,“你到底还是不肯信我的话。我和臹儿,在你心里,到底还是比不上你的野心,我早该知道的,你本就是这样的人。连父母兄弟都能下的去手,何况是我这样的路人?还有臹儿,他在你的心里,不过是不得不拔出的一根刺罢了。枉我自负聪明一世,竟然被你骗得如此,引狼入室,连累亲族一同落入陷阱。”
窦臻在马上,冷冷道,“你早知我是这样的人,却还是信了我,和我定了盟约。时至今日,你又来说这些又有何益?”
怀芷怔了怔,半晌才道,“你说的不错。既然信了不可信之人,也都是我自寻死路罢了。只是到了今日,我自己也就罢了,若是你一意孤行,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这一条命,是西疆父母所生,今日若不能护着他们,就以命偿还罪孽罢。”
窦臻勉强压抑着自己激烈的情绪,平静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真要为蓉城陪葬?”
怀芷的面容神色没有丝毫的动摇,“你若想入城,就请踏着我的尸体。”
窦臻俯视着怀芷,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挥感到这样的狂怒。他想和她说,若不是为了她,为了信了她的话,他如何会在三军阵前如此失态,问起臹儿的事情让他人有了把柄。若不是为了保护臹儿,他如何会允许青罗一再的条件,纵了蓉城百姓离去。
他还想和她说,他自认看人不会出错,以青罗一贯的处事作风,断然不会真的要了臹儿的性命,等他拿下了蓉城,再慢慢追问寻访就是。他想要抓住她诘问,当初早就被所谓的亲族当作棋子利用舍弃,这些年唯有彼此相依作伴,互相扶持,为何到了此刻却不肯信任他,相信他能够保护她,反而为了所谓的亲族,在世人面前叫他如此难堪?
可是这些话,他此时,在千万人面前,他又如何能说的出口呢?他只能看着他,不敢挥下那手,却一样不能收回。那是他的尊严,他多年来终于抓紧的权力,他的现在和将来,他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和她共享的所有。
窦臻看着倔强地拦在自己面前的怀芷,怒气上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曾开口,却看得见眼前女子的眼神,在火焰的照耀下慢慢黯淡下去。她也望着他,抬着头,用短剑横在自己的颈上。
窦臻和怀芷就那样僵持不下地对峙,蓉城门前一片静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场对峙的结局。窦臻身后的兵马,蓉城城下的士族,还有城门上静静俯瞰着一切的青罗。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而窦臻和怀芷,却像是忘了周遭这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云层遮蔽了星光,垂星野上忽然静静地落起了雪,稍稍惊醒了窦臻的一丝神智。他身后明明有雄兵十万,眼前有城墙高耸,他眼里却只能看得见,近在咫尺又远如天边的这个人。
小小的雪珠子落在她头发上,转瞬就融化成了水,只有落在睫毛上的那几颗,凝结成了冰晶。还有落在剑刃上的,一朵一朵堆叠起来,掩盖了如水的寒色光芒。剑刃压在狐裘的皮毛上,像是银针挑着珍珠。狐裘上的皮毛雪白,还是那一年她初嫁之时,他和兄弟们一起随着父王狩猎得来的。那时候她甚得父王的喜爱,父王就叫她最先选一领做衣裳。她左挑右选,最后选了他的。这些年都过去了,那皮毛颜色早不如当日光鲜,她却还一直穿着。
他似乎看见她垂了垂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一个笑容。她微微开口,吐出低低的八个字来。他想要回答,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忽然从自己颈上倒转了剑锋,向自己铺了过来,离得那样近,他竟然来不及躲闪,或者是根本不曾想到要躲闪,就感到臂上未着甲之处一阵刺痛。而他同样没来得及思考就做出行动的,是他手中的剑,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就格挡在前,同时斜斜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直到她的血流在地上,融化了已经薄薄覆盖上一层洁白的官道,蜿蜒向蓉城的方向,像是她用鲜血,终于为他打通了通往胜利的道路。而他却被定在了原地,不能再往前一步。因为那轻柔地吹进他耳中的八个字,也因为他此时,已经无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