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漫步在初春的街道上,此时冰雪尽数消融,沿途街道已然开市,北城区上空,叫卖之声伴着纸鸢越飘越高。
“师父,我要吃糖圣子。”
糖圣子,是取自圣人平天下战乱之时,敌人以圣人之子作为威胁,逼迫圣人退兵,然而圣人不以为然,虽城破,圣人之子亦死。
圣人把圣子浸泡在糖中火炙九日,直到糖干成一层薄脆,圣人以手击圣子胸口,糖衣尽碎,圣子返生。
而碎裂的糖衣,正是除旧迎新的代表,演变成了民间小吃:糖圣子,只有在天元节才能吃的到。
当然,里面裹得不是圣子,而是莲藕了。
“好啊好啊,也难得嘛……”,二人走到小摊前,小女孩挑挑选选,最后挑中了一个体型纤细的糖圣子。
“好嘞客官!小老儿祝客官旧枷尽碎,除旧迎新!”小傀儡师隔着油纸捧着焦糖色的糖圣子,期待地看着店家手中那只小巧的锤子落下,以及听到那干干脆脆的一声:“咔吱。”
糖衣碎后,露出里面白嫩嫩的莲藕雕人,髅匠怜爱地摸了摸小傀儡师的头,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容露出了一个虽然丑陋但温暖的笑容。
“小老儿多说两句,别看这天上太阳挂得高,初春的天气说变就变,今晚说不定还会下场大雪呢。”
“大雪……”
“会让庆典更热闹吧,师父。”
“呵呵呵,小姑娘真可爱,晚上多穿点,可别感冒了……哦!小老儿来了来了,刚刚出炉的糖圣子,您老是给孙子带的吧?捧好了捧好了……”
下一位顾客赶着上前来,于是那老店家连忙招呼着去了。
“今晚上也有客人要来,还得要你照顾,吃了就好好听话哦。”
“师——父——,我什么时候不听话啊?”撒娇似的拖长声音让髅匠立刻作罢,“好好好,我的弟子最好了。”
春风微暖,哪会有什么雪啊……
……
到了傍晚,竟然真起了寒风,新绿的嫩芽瑟缩着,任凭寒风摆布。
帝都西门关,西铃正飘摇。
日头低垂,即将没入望帝山中,风尘中,驼蜥背着如山的货品,而牵着草原蜥的商人们都面有喜色——他们赶上了天元大祭的尾巴。
蜥这个字被帝都的权贵文人嫌弃不雅,便在诗词里改成了「西」字,草原人的铃,既是商铃,又是战号,因此「西门西铃」除了盛赞国力强盛之外,便又多了杀伐凄凉的意蕴在里面。
西铃声中,这最后一批在上元节前抵达帝都的商队也进了城。远自望帝山、教国的蜥队……星夜兼程、夜以继日,目的就在于能抓住天元节这个机会——卫帝国最重要的祭典。
天元大宴要持续足足三天三夜,而大卫的达官显贵们花起钱来可从不手软。
西门关下起了雪,一手持簿,一手持笔的门卒,裹着自己刚刚换下的制式冬装,站在大门两侧,瑟瑟发抖地一个一个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时候稍稍出点什么乱子,结果都不堪设想。
“诶诶诶,老杨头儿,我这蜥队你还查啊……”穿着蜥皮羊绒里衬的矮胖商人满脸堆着笑容——商人的笑容。
“十二年没出过事儿,不代表今晚不会出事。”老吏声音很轻,好像会被风雪吹散似的,但却让眼前这个闯深林、跨高山,杀盗匪的行脚商人头头打了个冷颤。
他连忙呈上货单和文碟,取下自己的兽绒帽子,白汽从他光溜的头上冒起,门卒扫了一眼那行脚商人被火照的黑脸,把目光放回了文书之上。
货物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是多了一顶坠金顶衔流苏的青电白雪纹帐,却是人名单上多了些问题。
“你们商队,之前不都是十四个人吗?”护卫四人、蜥夫六人、杂役二人、一个商队长和一个驻者。
驻者实际上是商队上属的商会派出的代表,引导新人、监督老手,这也是行走江湖的商队常有的配置,但这一次独独多了一个杂役。
一个杂役看起来不多,但行商路上多一个杂役便是多一份成本,事后也是多一个人分红,何况路途艰险,护卫的注意力必将被分散,万一货品因此失窃,亏损更是严重。
所以这无数前人经验总结出来的队伍配置,很少有所更改。
但眼前这个把利益看的比什么都重的老油子,却在这一次改变了配置,换上的只是一顶……帐篷。
这种完完全全的成品往往很少作为商品,帝都外的工匠无论手再巧也很少有超过帝都工匠的,所以外来奢侈品常常保持原料状态,然后来帝都进行加工。
比如这所谓的「青电白雪纹」,实则是关外一种蜥皮,音作:“贺勒坎。”(helekanther),在牧民语中则意为:“湖中天空。”
这贺勒坎奇就奇在这折光之色上:从正上向下看,可见白云似的净白,但稍稍左右偏转,便会闪出湛蓝,故有文赞:“静观如湖中映云,稍动如蓝电疾流,以水触其表,过而不沾者,是为上品。”
不过奢侈品向来不在美而在稀有,这种蜥皮,本来自草原王庭的御食贡蜥,体长不过一掌,生性好斗,食性刁钻,外皮常在争斗中破裂。
但某天,牧蜥女在一窝新生儿中中发现了一只闪着蓝光的幼蜥,碰到手中却又成了白色,不由得啧啧称奇,便开始培育,奈何这蜥蜴生性好斗,足足三辈子养蜥人才让这新种成了规模,可以做些护手提包……
这眼前,可是整整一顶帐篷啊……
这东西的本钱,绝对不是一支小小的商队负担得起的,他们也没有能力在这漫漫行商路上保住这帐篷。
“好,放行放行!”什么!这……这不是我想说的啊!
“诶,谢谢老杨头儿,赶明儿请您吃酥炸骨。”
“好嘞好嘞,你趁早进去找地方歇脚吧!”
舌头……舌头不听使唤!
他当这门关卒也有不少年岁了,头一遭碰到这么诡异的情况,眼前这老油子也毫不含糊,带着自己的商队溜溜地就跑了。
完了……这要出大乱子了。
一只只带着货物的驼蜥从他面前走过,一只只温驯的眼睛倒映着老杨头僵硬的身躯,一捆捆货物微微颤动,老杨透过那些驼蜥鼻孔喷出的白汽,从那些眼珠中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身躯,却是动都动不了一下,冷汗逐渐出了一身。
直到最后一只驼蜥出现,他看见了,看见了那支起的、湛蓝闪光的奢华帐篷,即便是那种恶寒也无法阻止他心中赞叹的声音。
但当那帐旁小窗微微撩起一角时,那帐篷的光辉瞬间被那微微露出的朱唇比了下去。
老杨头儿也是年轻时在不东流逛过的人,花魁见了一届又一届,但都好像没有眼前这一笑动人心魄。
驼队随着西铃远去,大雪纷然而下,商队消失在残阳的余光中,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老杨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同事靠了过来,轻轻一拍。
老人才大梦初醒。
但他依旧站着,似乎回忆起了少年之事,不觉已经站成了个雪人。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