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金碧辉煌的殿堂空无一人,却有常年不灭的万千灯火摇曳其中,将整座大殿照得宛若艳阳当空般明媚。
应顺红毯之上台阶逾五六阶,便是座平日便可傲视群伦的龙椅稳坐正中,缠绵的双龙互不相让,极力争着那一枚透亮中亦掺深邃的宝珠。
椅后不带同别国那般光鲜亮丽的屏风,而是两面对开的镂空古檀木,柜中缝隙横立着一列列做工精细,堪称栩栩如生的人偶,深眸轻作打量,大可从其面上寻来同凡人别无二致的灵动神情。
在这数不尽的人墙之中,冷不提防地响起一阵破碎的铿锵。溯声而往,却见一道位处三列首位的人偶竟是毫无征兆地破成两段,迎着古朴幽香,坠至一尘不染的地面。
他不过是个木人偶,却在掷地有声的铿锵后,于金殿中留下一滩黏糊糊的,不知是何等产物的东西,扒拉在红毯上,又加上其以深棕为基调色彩,光是看着便叫人腹内翻江。
至于那对半分的方脸,此刻则刻满惊悚。
“失败了啊。”沉重的大门,紧闭的雕窗,金殿内的一切都没有动过的痕迹,然而,一位身披紫金长龙袍的男子却能悄无声息地踏足于长毯之上,领着躺卧于掌心的瓷杯茶具,食指微撞绣花茶盖,将之仅开出一道小口,送甘甜入唇间。“风霜齐出便可满天,冰斧一临便能破魂。呵,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陛下,夜已深了,还请您保重龙体,早些回房休息为妙。”沉门的开启伴着嘎吱作响,木帘后,手握一尾拂尘的蓝衣正鞠躬道言恭敬。
飘然入耳的声音不带,不会,更不敢点携半分冒犯,却还是引得长龙的凛然回眸,白皙拂尘更是因此而刹那舞起凌乱。
“许总管。”听着天灵唯一且至高的长龙仅面向自己而启齿,纵使头衔贵为总管的许麟寺,也照样会为之胆寒。尤其是当他感受到那对不光形似,神更似的透黑竖眸临身,此番怯意更显无穷之大。
“呵呵,别紧张。”索性,自大概三年前以来就变得阴晴不定的长龙并没有爆发的迹象,眸中凝聚的锋芒亦在轻言中烟消云散:“既然你来了,就顺手帮朕打扫一下这里吧,朕先回房了。”
“遵命。”许麟寺屈膝欲跪,却被一股浩荡托住了身躯,刚一回神,紫袍便已消失无踪。当眼前再无伟岸之躯的阻挡,他终是看见了椅背后滚落的人像,也就是这一眼,他便知晓了所谓打扫的真正含义。
白皙拂尘扫开轻盈,先是将红毯上那一滩污人眼目的腌臜之物清理干净,转身便以地为始盘,手为引而轻点当中坎艮离巽四位。
恍惚后,四色光冲天,吞噬了拂尘身影。
“山水风火。”在那星辰簇拥的参天树干上,有一人正以单手为枕,平静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微变。“友人家的小伙子,看来是要动真格了啊。”
他那不过是看似不经意的一记撕扯,却是在夜空中拽下足以通人的悬空暗道,阔步其中,不复踪影
“喝——”由沉闷转入高亢的激吼流转于那一黑色大茧之中,换得万千裂隙纵横向下,开出道道闪银龟裂。
“少主。”一听震吼终破寂静,女儿身的审判便是立马从一块早已被自己的体温捂出暖煦之意的大石上跃身而起,不再有银盔作为遮掩的灵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的黑光大茧,期间抿死红唇。
“啊!!!”然而,激昂却未曾得以延续,反是没有半点征兆地改成了极度痛苦的呼喊,原要沿着裂隙寸寸碎裂的黑光此刻却是纷纷内陷,化作一团又一团氤氲,接踵汇入当中男子的胸膛。
“少主!”由于黑光的溃散始于白临霜的正脸位置,所以,当审判看见其主人时而宛若金纸,时而又仿佛被人泼上纯黑浓墨的脸色时,她当即决意飞出。
然而,她的起跳还没过一米,仅仅是双足凌空的那个瞬间,便被一掌回落的毫不留情给砍了回去,宛若一枚钢钉,直勾勾地扎进巨石深处。
这还没完,不见其面庞,唯有黑影扶摇天际的启力者似乎还是担心审判会破石而出,终坏好事,便扬手对向银甲,五指猛然合拳,刹那,那块巨石便如同被内部抽空了一般迅速塌陷,将审判锁死于其中。
“不出所料啊。”在翩然落定的黑影展露出自己的侧脸后,终是让高声直呼着“放开我”的审判安静了下来。
望着黑光有条不紊地迅速内陷,洛云天却并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身高两米的他只是站在那里,偶尔啧啧嘴,晃晃头,言说着让审判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语。“不光是选择像,行为也几乎一模一样,你不会真是白老贼的转世吧?”
“要真是那样,我可不会再救你一次啊。”洛云天屡次抬起远比一般人要宽大的手掌,却又在即将与黑光平行的那一刻回垂身侧,反复几次,如此的纵容,让黑光的内陷一帆风顺地步入了最后阶段。
“啊!!!”原本是由外向内地裹挟着白临霜的黑光,此刻却已经有四分之三融进了他的体内,将其肌肤包括筋脉在内都同样渲染成混黑的色彩,至于那些剩下的碎光,则是慢条斯理地聚在一起,准备向其身上那唯一不曾被浸染的胸膛发动最后的猛攻。
一旦黑光反噬成功,这个洞窟内便会有一道完全免费的绚丽烟花可供欣赏,而其代价,不过是白临霜一人的命罢了。
“父亲!!”审判一开始以为洛云天只是在静候时机,在恰到好处的瞬间帮助其少主一蹴而就,然而这一等,非但没能等来洛云天的出手相助,反倒是待来了白临霜更加撕心裂肺的痛呼,这叫被巨石完全束缚的审判顿时呐喊出声,一身甲胄光芒更是赫然绽放。
洛云天没办法对那声娇喝充耳不闻,但却有的是办法令其永远无法从限制中脱离,所以,他挥了挥左手,洞窟上方的钟乳石便是直坠而下,在空中幻化出更显韧劲的困锁,又一次加固了对于审判的束缚。
“当初心有情愫的白老贼就已经敌不过那友人了,而身为其后世的你,就算修得混元威又能如何?就算大成又能如何,心中只要有情,到头来,依旧敌不过那友人的后代。”一生纵横沙场,眸中只有冷冽的洛云天,此刻的瞳孔中却是闪现出几分悲哀之色。
“当年的白老贼其实才是将混元威修至巅峰的大成者,自称摒七情弃六欲,结果却还是在沙场上为了一位女子赴死,呵,可叹,可悲啊。”洛云天的右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一旦拿起来了,便怎么也放不下了。”
黑光化作箭矢,已有穿胸之势隐隐浮现。倘若洛云天再不出手,一切就真的尘埃落定了。
“不要!!!!!”眼见着镀满黑光的箭矢即将洞穿白临霜的胸膛,被软化的磐石锁住全身经穴的女子却是不知从何处借来了磅礴的气力,原是银光满溢的审判铠甲顺应一声怒吼,转而顿化起天蓝的光晕,愤然抽身,她竟是周遭磐石悉数炸成齑粉,并借由此力带起的冲击,一举腾飞入空,向已经意识全无的白临霜扑去。
双手悍然前递,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审判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护住少主,护住她这一生唯一爱着的男人。
只是,这千钧一发的情感爆发在命中注定的结局前,显得是那么的脆弱。凝着无数决心的双手虽是握上了黑箭,但却只有一瞬,便与之擦身而过。
眼看为实体的黑箭,追根溯源依旧是光影所组,而光,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呢?
还没等审判从双手扑空的片刻呆滞中反应过来,洛云天振臂洒出的威压便已再度临身,不曾怜香惜玉,狠狠地将之轰然砸入大地。
但与此同时,洛云天所挥开的气力却也同样影响到了黑箭的有条不紊,本是笔直的箭矢刹那弯出如拱桥一般的弧度,再无法寸进一丝。
“你曾是我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是我唯一认可的朋友。可结果,死得却是那样的不值。”洛云天以右手接过施加在审判身上的威压,左手食指则是缓缓从弯曲奔向笔直,那道箭矢亦是随之一同变化。
“你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死。”洛云天深吸一口气,无声蒸发掉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珠。“一个人的两世,却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归西不,我不想,我不想再看到了。”
说罢,他弹指震出笔挺
“云天,你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最美么?”
“有酒可喝,有肉可吃,有仗可打,对我来说便是最美。”
“粗人。”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最美啊?书癞子。”
“天下万物皆美,但最美则莫过于情。”
“得了吧,这是你一个修行混元威的人能说得话么?不是号称一早就摒弃了七情六欲么?”
“呵,那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欺瞒天下的幌子而已。生而为人,在心间根深蒂固的东西,又岂是说去就能去的?那些自诩的无情者,不过是未曾遇见命中注定之人罢了。”
“挑白了说就是有喜欢的人了呗,谁啊?好看吗?”
“一颦可牵天下魂,一笑可倾天下城。”
“行行行,知你文艺了,明知我懒得想象,还故意说得这么文邹邹的,算了算了,到时候拜堂,记得请我喝杯酒就行。”
“哈哈,一”白衣拍着胸脯,可话还未曾说完,便是呆住了。
洛云天举起酒杯,正要一口闷下刚烈时,却只见那道白衣沿东瞬飞无形,心中暗叫出事的同时甩开酒杯,从木椅下抽出经年相伴的一杆长枪,便是紧随其后。
那一段登云之路不知为何却显得格外漫长,尽管事实上洛云天仅是腾飞了一炷香的功夫,但潜意识里,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兜转于天下,却怎么也到不了白衣的位置。
等到洛云天终是飘然落定,却是目睹了白衣引剑自刎的那一幕。
他的身前,跪坐着一位泣不成声的女子。
一颦可牵天下魂,一笑可倾天下城。纵使泪流满面,她的姿色果真如同白衣所言那般靓丽。
但在枪芒的横袭中,洛云天已无心欣赏。
那一战,他只身杀万人。
那一战,沙场血流成河。
那一战,杀将名扬天下。
但也是在那一战,他彻底失去了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友人
“啊!”绷直的食指在一声暴喝中挥向别处,牵着黑箭一并炸向无辜的岩壁,终是化解了白临霜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