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九曲丛祠。
隗顺端起一壶酒,悲怆道:“岳元帅,小人给您送行了。您英雄一世,可小人只能委屈您在这里了。您在那边,缺什么,就托梦给小的说!”双手缓缓倾倒,热酒冒起白雾,却终究渗进了土中,弥散不见。
滚地五龙走过来,用手轻轻拍平潮湿的土壤,又拉过一块草皮,看似随意地挡在上面。隗顺担心道:“岳元帅的遗体,刚从风波亭运来,便给我盗走了。现在,那帮恶贼肯定要把方圆百里翻过一个遍来,这里不会被发现吧?”滚地龙哼了一声,蔑然道:“放心,盗墓贼选的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找不到。”
诚然,尽管只是随意挡了几块草皮,可却恰到好处,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就是眼看着从旁边走过,也不会想到这下面竟有一个墓穴。钻地虫道:“到时候我等再在这里载两颗桔树,以为记号,你便可认得出来了。”
隗顺呆呆想了半天,忽然问道:“若是岳元帅多年不得昭雪,等到时候,尸骨腐烂,没法辨认了怎么办?”他本是个粗笨之人,此时却非常的细心。
“这……”滚地五龙挠挠头,似乎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断楼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忽然缓缓开口道:“隗顺大哥,你放心,刚才我在岳元帅的遗骨下放了一件东西,世上仅此一件。不管过了多久,都可以此物为凭证。”隗顺听了一喜,问道:“太好了,那……是件什么东西?”
断楼似乎失了神,隗顺连问了几遍,断楼才道:“是一件玉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钻地虫看看断楼,那方才一直攥着拳的右手不知何时空了,大惊道:“断翎大侠,你……你是不是把给翎儿大姐的那枚玉簪埋进去了?”
另外四人一听,均吓了一跳,急道:“那怎么行!”待要将墓穴刨开,却下不去手。断楼摇摇头,拦下五龙兄弟,怅然道:“若翎儿愿意见我,也不在有没有这簪子。若翎儿不愿意见我,纵是留着它,又有什么用?”
五龙黯然,相对看看,不知道该说什么。隗顺并不知这玉簪对于断楼来说意味着什么,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多问。
断楼问道:“隗顺大哥,这狱卒是做不成了,你之后打算怎么办?”隗顺叹道:“小人虽然没什么见识,可也知道这事的凶险。在小人打算干这件事的时候,便把父母妻小都搬出城去了。至于那一点家财,能换岳元帅忠骨存续,也没什么可惜的。”
断楼没想到隗顺一介平民百姓,竟而有如此高义,忍不住道:“隗顺大哥,你总是自称小人,却不知胜过多少所谓大人。好人该当有好报,也不能让你一家亡命天涯。这样吧,若隗顺大哥你肯的话,我便去找羊帮主说说,请他收你入丐帮,如何?”
隗顺喜道:“小人一直仰慕丐帮英雄,若能入帮,自然愿意。”
遁地猴试探问道:“那断……断翎大侠,你呢?”断楼道:“此时情况有变,我还得再回城一趟,把梅姐姐她们救出来。”摸地鼠自告奋勇道:“我们也一起去。”断楼摇摇头。滚地龙急道:“为什么?断翎大侠是怕我们拖后腿吗?”
断楼苦笑两声,说道:“自到临安之后,拖后腿发的一直是我,你们何曾落后过?我之所以不带你们一起,是想烦请五龙兄弟护佑隗顺大哥一家老小,等羊帮主来了之后,将他入帮的事情对他说之。”钻地虫一听,急道:“怎么,断翎大侠你不一起回来吗?”
断楼怅望良久,道:“此番一闹,必定惊动赵构,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我大金朝廷也会受到波及。既然岳飞已死,这用数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和谈,就决不能付之东流。我想,大金的使团虽然离京,完颜亮必定呆在不远处以防不测。现在出了这件事,他肯定坐不住了,我得去会会他。”
断楼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道:“岳元帅一家发配岭南,小王爷自然会好好相待,你们若跟着去的话……”刨地鸡一听,乖觉道:“断翎大侠你放心,我等若见到嫂子,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她。”断楼淡然一笑,抱拳道:“多谢。”
说罢,断楼吹一声口哨,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片水花中,三匹骏马飞奔而来,正是雪顶一家三口。他和完颜翎进临安城之前,觉得这城中太憋闷,委屈了这三匹良马,便将它们放在了城外,任由撒欢。反正宝马认主,一般人也降不住它们。
断楼跨上雪顶,轻道:“回去。”雪顶咴咴两声,向着临安城去了。
此时,大统领府内,莫寻梅又喝了一碗酒,忍不住腹中一阵翻搅。武林中人,往往内功越深,则酒量越大,但莫寻梅毕竟少饮酒,虽然不醉,到底有些难受。她抬头看看周淳义,只见他已比自己更多喝了一坛酒,却兀自神态自若、谈笑风生,除了腹部微微隆起外,并无异常,心中暗暗惊疑。
外面传来哒哒的竹杖声,接着便是叫花子的唱曲。
周淳义笑道:“这群叫花子好不聒噪,要不是看在寻梅你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他们赶出去了。”莫寻梅点点头,问道:“周大哥,你喝了这许多酒,可还好吗?”周淳义道:“这才哪到哪,寻梅你难得请我喝一次酒,我怎么能轻易醉了呢?”
说着,周淳义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莫寻梅皓白如玉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莫寻梅不自在地一颤,却没有躲开。她感到周淳义的手掌粗重滚烫,自己的手却越发冰凉。
周淳义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莫寻梅道:“寻梅,你好美,你……你以前从来不让我碰你的。”莫寻梅默然不语,咬着牙,别过头去。却感觉周淳义的手越发不规矩起来,渐渐抚着自己的胳膊,探寻着自己的脖颈、脸颊……
“周大哥!”莫寻梅忽然站起身来,一只手也坚决地抽了回去,“咱们一起走吧。”周淳义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问道:“走?去哪?”莫寻梅道:“离开这里,离开京城,离开这肮脏的朝廷,带上兄弟们,去江湖之中吧。”
周淳义笑道:“哎呀寻梅,你还问我醉没醉,我看是你醉了。这禁军大统领、巡防营统制当得好好的。吃喝不愁,万千荣宠,何必要去那江湖上,受那份风雨飘摇的罪?咦,你是不是累了?那你要不就辞了职,嫁给我,做大统领夫人吧。”
莫寻梅躲开周淳义的怀抱,转过头来,幽愤道:“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吗?”周淳义狠狠晃晃脑袋道:“我如何骗你了?”莫寻梅道:“十五年前,你从劫匪手中把我救下,领我进了禁军。那时候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周淳义摇摇头道:“都十五年了,还记得什么!”
莫寻梅的目光中,没有哀怨,却渐渐冰冷了下来:“你告诉我,身为禁军,身为朝廷命官。是要护一方平安,守一方百姓。为民请命,惩恶扬善!可现在,连朝廷都烂了,你还要待在这里。你不是告诉过我,当年你的双亲,便是被……”
“够啦!”周淳义忽然大叫了起来,神情极为激动。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莫寻梅面不改色,淡淡道:“现在的你,跟当年害死你双亲的人一样。”
周淳义听了,双眼发红,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道:“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我的,也只有你了。”莫寻梅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周淳义拉住。他双眼发红,狰狞道:“寻梅,你说这话,我都忍了,你便不想再说点什么吗?”莫寻梅力气到底比他小,恼道:“说什么?”
周淳义道:“一开始,你是误解了你父母之事,以为男女之情都是虚妄诓骗,这才立誓不嫁。可后来,你已知道了莫帮主的深情,之所以阴差阳错,不过天意弄人,为何还要如此对我?”
莫寻梅回头,定定道:“寻梅从不信什么天意弄人,只有人心难测!”周淳义道:“人心?为了你,皇上赐我那么多美女,我一个都不要,就想娶你做我周淳义唯一的女人!似我这般痴情之人,还有什么人心可看?噫,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断楼了?觉得他武功比我强、人望比我高,我哪里都不如他是不是?”
莫寻梅脸色蓦地一红:“没错,他是比你强百倍千倍。不过,我也看不上他。”
周淳义呆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莫寻梅道:“快放开我!”周淳义道:“别急,我这里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莫寻梅无心听他什么秘密,便伸手去掰他的手指——这人既然不醉,那便不可再耽误时间了。却忽听周淳义道:“丐帮的半醉逍遥散确实厉害,但我虽然没有独门解药,这里却还存着一颗半缘丹,可是百毒不侵的。”
莫寻梅一惊,刷得抬起头道:“你——”周淳义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壶,铁手一捏,那用红布包着的塞子立时粉碎,落出些白色的粉末来:“寻梅,你进禁军的时候,我还有一句话。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活,背后就得多一双眼睛。”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大乱,喊杀声四起。莫寻梅来不及犹豫,一脚踢开屋门,想要冲出去相助,一只胳膊却被周淳义铁钳似的手牢牢抓住:“没用的,今日皇上不在京城,十万禁军由我调配。除了五万人留守皇城,一万人埋伏在大理寺周围外,其余的都在这里。就凭一群臭叫花子,和你手下巡防营那点人马,根本就不够用!不过……”
莫寻梅心中一惊。若在往常,十万禁军轮班值守,在宫中的也不过一两万,今日竟全都调动了。周淳义嘻嘻淫笑,继续道:“不过,若你肯从了我,我便放他们一条生路。”
莫寻梅挣脱不开,情急之下伸手后探,刷的一闪,从背后掣出一把弯刀来,泛着烁烁寒光。周淳义惊道:“你竟……”话没说完,只见莫寻梅手起刀落,便向他的胳膊砍去,毫无犹豫之势。周淳义了解莫寻梅的性格,一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刀下去,不但要砍掉他周淳义的胳膊,连自己的手指也会被削去几根,连忙撒手躲开。
周淳义退后两步,惊魂甫定,伸左手轰的一拳,锤入旁边的屏风中,拉出一杆生铁青龙刀来,比五年前和断楼相斗时用的那杆还大还重。莫寻梅袖子一抖,双手各持一柄弯刀,蔑然道:“还问我,你不也藏了兵刃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是柴平吗?”
周淳义笑道:“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果然聪明。”莫寻梅咬牙道:“柴平,我居然信了这个狗贼的话。”说着,不禁暗暗为断楼担忧。
周淳义道:“寻梅,你刚才说我总是骗你,那今日我便同你说句实话。不错,我是从柴平那里得到的消息,不过不是活的柴平,是死的柴平!”莫寻梅愕道:“什么?”她性子沉稳处变不惊,脑筋又转得极快,这两个字刚问出口,霎时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咬牙道:“是你派下奸细,探得消息,又将柴平杀了吗?”
周淳义点点头道:“不错,那柴平是个蠢货,都不知道我是故意放给他的消息。又胆小如鼠,临死前痛哭求饶,我也懒得听他哭喊什么上有老下有小,一刀便摘了他的脑袋。不过寻梅,此事也须怪在你头上。你素来太容易相信人,那巡防营中,差不多一半都是曾经铁扇门的人,你怎么就断定他们每个人都听命于你?”
外面,雨渐渐停了,喊杀声却越来越激烈,时不时传来丐帮弟子濒死的惨叫。周淳义道:“寻梅,此情此景,那帮叫花子必定以为是你同我联手引他们上钩,心中正恨你呢。既然如此,你何不将错就错,就从了我……”
话没说完,莫寻梅怒喝一声,手中刀一紧,双刃如银蝶风卷,一前一后,直向周淳义两肩砍去。铮铮两声响,周淳义举刀架住,怒道:“寻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是一个臭娘们,跟我装什么矜持?告诉你,就凭你这两下子,还不是我的对手。今天,老子就是把你绑在床上,也要和你做成夫妻!”
莫寻梅抬起头,冷冷道:“那就试试吧!”说完,呼地双刀一托,两片削铁如泥的宝刀,竟忽而变得滑如游鱼,绕着周淳义的刀柄转动起来,如劈波斩浪,直切向他的心口。周淳义此时门户洞开,大惊失色,连忙飞起一脚,企图将莫寻梅踢开。然而,莫寻梅却轻轻点跃而起,黑裙白衫,如一朵墨梅绽开。周淳义一呆,这一脚自然踢了空,却觉双手手腕一震,已经被莫寻梅刀背磕中,原来她刚才那一下竟是虚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