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现,温暖静谧。那人勒紧缰绳,有力的双腿夹紧马腹。三人,三马,策马飞扬。漫卷黄沙,一世寂寥。
周围的风声,虫声,鸟叫声,落叶声,甚至是骏马发出的异样长鸣声,纷纷不落他的眼。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忧儿,等我回来!
须臾,静幽山峦之巅,那人披着黑色的战袍,宝剑立在泥土里入木三分。墨发随着唇角弧度的上扬,诡异地随风飘荡。一张脸被黑巾紧紧包裹起来,可那露在外面的那双瞳黑邪魅的眸子则饶有兴趣地闪烁着熠熠的星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三人,仿若他们是他的猎物,而他是猎人,只等身上涌动的渴望与肃杀。
连日以来的不停赶路,早已让三人的体能消耗太多。若这时硬碰硬地强来,显然他们占不上任何的好处。而这三人之中,文弱得毫无功底的风清扬,显然会成为那人第一个攻击的对象。
而独孤倾尘,亦是算到了那人会采取这条方案。于是在那人还未出手之际,他已挥动手中的长剑,一道闪光划过,手起剑落,周围未能躲闪的黑衣人则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哀号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冷宿,交给你!”独孤倾尘朝冷宿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知晓的眼神,便跃上半空,凌厉的剑法缓缓逼近那蒙面的黑衣之人,且招招致命。蒙面人冷冷一笑,执起长剑,迎面挡下了独孤倾尘的攻势。
气氛越发地冷冽且诡异,冷宿一边要闪躲着黑衣人的进攻,一边还要保护体力透支,狼狈文弱的风清扬,显然比较吃力。不多时,身上已遍布大大小小的刀伤。
“小心!”眼尖地发现被打倒的黑衣人中,有一人偷偷摸摸地捡起地上锋利的刀剑,正欲向冷宿毫无防备的后背给予一击时,风清扬不曾多想,慌忙中从地上拿起一把长剑,猛地刺入那人的胸口。那名黑衣人立即断了气,那双眼并没有阖上,反而直勾勾地望向风清扬的方向,仿佛在宣称他的死不瞑目。
风清扬颤抖着手,赶忙丢掉手中的武器。清秀的脸上苍白地看不出任何的颜色,青衣上遍布了点点的血迹,看起来甚是狼狈。他两眼望着自己白皙的手掌,就那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仿佛上面沾染到了什么秽物,两眼空洞到近似漠然。
冷宿蹙眉走向风清扬,看着他仍是张大眼,望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冷宿静彻的眸中闪过一抹不耐,正当他转身之际,眸光却越过那把锋利沾血的长剑,直直地望向地上那名死不瞑目的黑衣人身上。他不可置信地蹲下身,抓住那已死之人的黑衣,两手向两侧一拉,衣襟滑落,露出那人古铜健壮的胸膛,以及那纹在肩胛骨位置的特殊图腾。
冷宿双眼骤眯,眸光深处掠过一抹冷然。却是紧呡着唇,锐利的眸望向那蒙面人的身上,与那瞳幽暗深的眸两两相望。少顷,一股从未曾有过的恶寒袭上心头。
“是你!”
只听得身后的冷宿一片惊呼,独孤倾尘反射性地转眸看向他。却不期然身侧那蒙面人眼中划过一抹狡黠,他轻讽地勾着唇。大手轻挥,伴随着冷宿眼中的恐惧,独孤倾尘分明看见一抹暗光曜至他的眼帘……
“哎呀!”
“娘娘,您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到底是怎么了啊?”
望着身旁那担忧的讨喜面容,百里离忧轻摇了摇头,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却是颓自按压住急欲跳动的心,思绪紊乱,心神不宁。
这种感觉,如此清晰。仿佛多年前那个夜晚,娘亲病逝于床前,那时心上蔓延开来的痛楚不亚于如今的暗伤。可现在她为何如此的坐立不安,难道说,是那人出了什么事情吗?
“哎呀,娘娘肯定是想太子殿下了。天麒方向传来消息,太子明日就可赶回来呢!”红袖捂着嘴,看着两颊绯红的离忧,不住地偷笑着。
是呀,那个人,明日就可赶回来了!明天,她就能见到他了呢!
忽略了心头越渐上涌的慌乱,她淡笑着,仔细绣着只完成一半的香囊,抛却了心上隐隐流泄的不安。
“娘娘,你这香囊是绣给太子殿下的么?”小喜眨着眼,傻笑着问。
“……”
“笨小喜,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红袖忍不住给了小喜一个白眼。
百里离忧好笑地看向她面前不断说话的两个小丫头,虽然很喧闹,可却让她心中倍感温暖。
谁道深宫尽薄凉?如今这清冷的宫殿,不正是因为她们,多了几分生机么。就连向来以冰冷示人的红袖,也渐渐变得话多了起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上了轨道。而这,却也是她从前从未体会到的温馨与满足,缓缓地,那向来冷凝的唇角淡淡地轻缓地扬起柔美好看的弧度。
“什么?这不是真的!”少女惊惶地从条藤编织的秋千上跳了下来,拉着身旁那面若冠玉男子的衣袖使劲地摇晃。一张仿若桃花般细致的脸颜染上了莫名地哀伤,随着那男子紧呡唇角,满脸的凝重,少女的神情越渐失色。
“倾曦哥哥,”她又扯了扯独孤倾曦玉锦罗裳宫服,小脸皱成一团,盈盈的眸光跳动着几缕纷苒而凝重的星光。“你说现在离忧嫂子是不是很伤心啊?”
晋紫菱仰着娇小的头颅,揪着他衣袖的小手不住颤抖,眼眶盈满泪水,只是在轻眨的瞬间,便纷纷滚落粉腮。
“她还不知道,我……不知如何启齿……”独孤倾曦轻柔地用大掌擦拭着晋紫菱哭花的小脸,从心上涌上无限纷乱的心烦。
“那我们即刻进宫吧!至少……至少我们可以陪伴嫂子一起度过难关……”她顺势靠在男人温热的怀里,因为伤心难过,将从前遵守的礼仪全都抛诸脑后。完全没有注意到,当她馥郁的身子尽数倚在他身上时,男人黑澈的眼中蹦射出来的零星火花。
“好不好嘛……”她仰头嘟着嘴,吸吸哭红的粉鼻,用那双水灵静透的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独孤倾曦。
“也只好如此了……”独孤倾曦微叹一口气,允了她的话。顺势将她搂得更紧,怀里的人似是感到森森凉意,便将她微凉的身子更缩进了他的怀抱。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方式,有什么的不妥。
她没有瞧见,那人此刻白净俊逸的脸上不再有从前的温雅,那抹幽潭深不见底。一抹狡黠的光芒迅速划过他沉黑的双眸,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哀伤与忧愁……
“什么!群主是说太子,太子殿下他……”死了?
红袖满脸带着惊恐与不信,小手不住地抖啊抖,眼眸还不时瞥向那正在缝制香囊的女子,一股浓烈的哀愁涌上心头。
如果说,连太子都遭大难,那跟随在太子身侧的他定不会逃脱此劫啦?
想到这里,红袖秀丽的小脸哧地变得惨白,双瞳惨淡无光,就像是瞬间失了魂魄,那苍白的面容就像是随时都能倒下一般。
蓦地,那正要缝制完毕的香囊,经过女子小手微然轻颤,瞬间各色的香料连同香囊都滚落在地。离忧眉头一蹙,双手微抖地慢慢捡起地上掉落的东西。每捡一个,都感觉心上那么沉重,似有某些东西正从心上徐徐剥落。
“大嫂……”独孤倾曦浓眉一皱,愣了半晌后便赶忙蹲下,将地上掉落的香料一一帮离忧捡了起来。而当大手捞起地上那早已面目全非的香囊时,那中间镌绣的某个字眼则生生地让他移不开眼。
他就杵在那里,看着百里离忧面无神色地自他手中接过那个香囊,低哑着嗓音冷然地向他说了句“谢谢”,然后便又坐在那里,只是自顾自的缝制着刚才那个皱巴巴的香囊,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会是这个反应,印象里,她一直那样的冰冷如霜,仿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纳入她的双眼之中。可是此刻看她那已然泛着红晕的眼眶,以及不住抖颤的小手,则可看出,她并非对他那情根深种的大哥无情。
人,只有在失去是,才会懂得珍惜。昨日之人,今日不再。任由如花美眷,还她似水年华,只是空余恨。
而这到底,是怎样的孽缘啊?
他轻叹息着,眼尖地发现紫菱那傻丫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伸出柔软的小手搭在百里离忧消瘦的肩头,语带哽咽,含糊不清地道:
“唔……嫂子……你不要难过……”
百里离忧冰冷的眸子轻瞥了一眼那张哭花了的小脸,然后将眸光落至晋紫菱那只放于她肩头的小手。随后她又转过眼,继续缝制着那个破碎的香囊。
只是过了半晌,她又抬起眼,嗫嚅着唇,道:“我没难过,”她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也不管别人怎样讶异的目光,面无神色地继续做她未完成的织绣。
“嫂子,他们……他们……”晋紫菱细细鼻子,哽咽着用她沙哑的鼻音,道:“他们都说倾尘哥哥掉进悬崖……”
“够了!”百里离忧蹙眉轻柔地放下手中已完成一半的香囊,伸手揉了揉发疼的眉头,绝美的容颜毫无血色,惨淡得没有半点光亮。
“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我的……”
“嫂子,你……”完了,离忧嫂子不会得失心疯了吧?都怪她这个大嘴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说出来了,也不管人家会不会接受。
晋紫菱满心自责着,正欲开口说些安慰的话,谁知百里离忧幽眸轻扫,淡漠地开口,声音却比冬日的霜雪还要彻寒。
“出去!”
“唔……”小喜无措地搅着手指头,滴溜的眼在殿内转了一圈。她嘟着嘴,向后退了一步,紧随着那些宫女的身后走了出去。末了,还伸头向后探了一下。
娘娘这句话应该是对她们说的吧,她傻傻地思忖着,带着一抹担忧,蹑手蹑脚地便离开了这座气派庄严的大殿。
“全部!”娥眉轻挑,明眸暗扫,隐藏在瞳眸中的光耀闪着妖冶的光芒。远远看去,如同染血般赤红。
晋紫菱后怕地躲在独孤倾曦的身后,一双忽闪的大眼时不时望向离忧,眸中写满担忧。
独孤倾曦拉着她的小手,以眼神示意红袖与晋紫菱暂时不要打搅百里离忧。红袖一步三回头,看着百里离忧面无神色的冷凝面容,心上蓦然袭上万千疼痛。
人,当真只有失去才会珍惜……么?
一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乍然听到那样的消息,心不是不痛,而是,再也没了它应该有的跳动。
想必公主亦是这样吧!太子的爱,可是比男人的冷漠更为浓烈啊!
她轻叹一声,苦涩地咧开唇,尝到了从眼角滚落的咸涩味道。
东风破,欢情薄。滚滚红尘中,相思尽染,风吹拂着她眼角的清泪,心痛,蔓延其身。
晋紫菱紧紧握住独孤倾曦温热的大手,用心感受着他经络的每一次脉动。她忧心地望向面容苍白的百里离忧,第一次感到心如此的疼痛。
她蓦然想起昔日父亲那惨淡的微笑,那时候他紧握着她的小手,像发了疯般,握住她的大掌青筋暴起,一字一句,就像是在她心间烫上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人,一旦有遗憾,便不能重来。
可是……
还好,他还在她的身边,她还能够触摸到他,感受到他静静纷乱的心跳。她的眼再次地湿润,握住他大掌的手越发地收紧,并主动与之十指相扣。
独孤倾曦暗暗微征,扭头瞥向她唇角惨淡苍白的微笑,哀伤的眸间却分明划过一抹寂静悠远的暗邃精光……
待到人影消散,她淡柔的眸光却登时朦胧一片,然后那细细的长针就那样划破她削葱的指尖,汩汩的鲜血伴随着她心上的疼痛,与这静寂的午后,汹涌澎湃地向她袭来。
泪,混合着心上的伤悲,滚滚滑落,濡湿了她柔美的脸颜。
她早已不知道疼痛的感觉竟是如此清晰,如此浓烈。多年以前,她的母亲离逝她也只是紧咬着牙,就算将嘴唇咬破,也不曾流下半滴眼泪。
可这个男人,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却轻易地撼动了她向来冷凝的心房。而这次她感受到的不是凄惨的悲凉,而是更为浓烈的恍若死寂般的绝望。
当年她那样小,却隐忍着眼泪不让它肆意决堤。因为她知道哭了,便是输了。她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只有自己不断强大,不断向上攀爬。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他用他的温暖,在她的心上凿出了一个大的冰窟,她再也不能冷却,只有等待那道光将她渐渐融化。她并非薄凉,只是这个世间让她在乎的人不多,仅此而已。
他说,忧儿,我好想你,我爱上你了,怎么办?
他说,忧儿,从此以后,便换我来守护你。
他说,忧儿,弱水三千,我甘取一瓢饮……
他说,忧儿,我爱你,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唯一,唯一……唯一!
若是如此,今生已不复再见,又谈何唯一!
誓言,一旦背离,便成了食言。他说,等他回来,可他食言而肥。那他可知道,这样的行径,比他的背叛,更让她心碎!
她留不住,不论是娘亲,还是他,她谁也留不住。爱她的人,最终都抛下了她,如此决离,如此决绝。
想念是比呼吸还要疼痛的遥远。而她早已习惯了拥有那一片明媚温润的骄阳,可当再次陷入黑暗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那样的孤寂,不是寂寞,而是痛彻心扉。
独孤倾尘,你那么想要我的答案,那么便活着,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回来,你才能听到,那些深藏我心底的,难以启齿的柔弱。
她淡眸轻敛,低眉紧紧望着桌上摆放着的那已绣了大半的香囊,眸光淡柔,直到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