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嫂争吵,成何体统?阿康,你僭越了,还不给你皇嫂道歉?”刘义隆踱步出来,面露不悦。
义康不服气地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朝齐妫拱了拱手:“臣弟叩见皇上,请皇上恕罪。”
齐妫立时收敛怒容,端的是温婉贤淑,福了福:“也怪不得彭城王,是臣妾一时心急,言语严厉了些,请皇上恕罪。”
“皇后言重了。”刘义隆瞥了眼齐妫身后的张嬷嬷,目光落在嬷嬷手中捧着的汤盅上,“后宫事务繁杂,辛苦你了。朕这里,不用每天炖汤送来。回去歇着吧。”
齐妫还想说点什么,可刘义隆已移眸看向弟弟,“随朕来。”言毕,他便转身回了殿。
齐妫瞧了眼嬷嬷手中的汤盅,很是失落:“回宫。”
……
承明殿。
“陪朕下一局。”刘义隆走向棋案,落了座。
义康无心棋局,在皇兄对面落了座,只敷衍地落了子:“皇兄明知臣弟棋艺不精,经不住皇兄几个来回,何苦来给臣弟添堵?”兄弟二人素来亲近,义康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没大没小。
义隆不以为忤,只话中带话道:“既知自己心无城府,便该知晓有些人有些事招惹不得。谁给你熊心豹子胆才去招惹徐羡之那只老狐狸的?看来朕真是太惯着你了。”
义康赶忙表忠诚:“皇兄,臣弟绝无悖逆皇兄的想法。臣弟只是想求娶——”
义隆抬眸杀过来的犀利眸光,叫义康下意识地咽回了那个名字:“此事朕决不允许,你趁早死了心吧。”
“为何?!”义康激动得声音都扬高了八度,“从小到大,皇兄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此事,恕难从命!”
义隆冷眸看着他:“瞧瞧你如今像什么样子?人还没娶进门,就已开始忤逆圣命。朕若当真成全了你,岂不是做由你被人利用唆使,行下大逆不道的罪来?”
“皇兄你这是欲加之罪!”义康撂开手里的棋子,激动地顶嘴,“只要皇兄有差遣,哪怕要我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我只是想求娶一个女子,并无不臣之心。”
“你没有,不代表他没有。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义隆语气冷硬。
义康有些无言以对:“皇兄竟是这样看臣弟的?”
“除了她,建康的女子,你想要谁都可以。”
“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兄弟俩针锋相对。
对峙般对视了许久,义康起身,郑重地跪下,软声求道:“臣弟自知这个请求,很是拂了皇兄的颜面。若你们不曾退婚,哪怕,她入宫不是为后,只是为妃,臣弟都断然不敢做此肖想。可如今——”
他的心又开始闷疼:“她落得如斯田地,臣弟断不能眼看着她受苦。臣弟想照顾她,仅此而已。至于徐司空,皇兄误会了——”
“此事休要再提。”义隆冷冷打断他,“朕绝不答应。”
“皇兄!”义康猛地抬头,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即便皇兄对她无情,好歹也是从小相识的情分,皇兄为何要断她姻缘毁她终身?若臣弟不能娶她,试问这大宋朝还有谁有胆娶她?”
义隆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徐羡之的女儿,何愁嫁不出去?”他笑得愈发冷,“老五老六老七,恐怕排着队想娶她,借徐家的手,弑朕代之。”他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若还认朕这个哥哥,此事休要再提。”
“皇兄!”
“送彭城王出去!”
兄弟俩头一回闹得不欢而散。
承明殿里这场硝烟弥漫的兄弟之争,早由眼线密报给了徐羡之。
司空大人非常满意这个阶段性的成果,阴郁好几个月的心情松快了几分,便生出慈父之心来,“来人,叫小少爷今夜去小姐的院子,跟庆儿说,‘好生陪陪姐姐’。”
管家领命下去,只觉得怪异。老爷一向治家严苛,府中少爷年满八岁必须搬去外院。小少爷徐庆之虽也才十一岁,但早已在外院住了多年。老爷竟吩咐小少爷住去小姐的院子相陪?
徐庆之得了父亲吩咐,也很是不解。只是母亲离世,他伤心了好久。他与姐姐素来亲近,昨日姐姐回来却不过匆匆一见,能与姐姐作陪,他求之不得。
因而,他到芷歌院子时,总算恢复了一些从前的跳脱:“姐姐。”他几乎是小跑着进院的,有些喘气,“恭喜姐姐,听说你和彭城王爷定亲了。”
芷歌不知为何,只觉得脸颊发烫,不是害羞却是羞耻:“只是议亲,要过了三书六礼才算定下来。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父亲已与阿康商议好,三年孝期满了再过礼。”
提及母亲,庆之好不容易松快的心情又沉了下来:“总之还是要恭喜姐姐。”他已十一岁,多少通达些人情世故。姐姐退婚后,恐怕姻缘多荈,彭城王此时来议亲,于姐姐是极为重要的。
芷歌不愿将这所剩无几的相处时光,蹉跎在长吁短叹里,刻意振奋道:“近来课业可还用功?”她故作俏皮地摸摸下巴:“考考你。我出上联,嗯,‘面面皆空佛’。”
庆之到底还有些孩子心,抢答道:“这还不简单,高高在上人。”
芷歌点头:“看来不曾荒废学业……”
姐弟俩从对对子到对弈,再到投壶,玩到深夜才各自安歇。依着府中家规,家母大丧,做子女的是万万不该如此嬉戏的。
只是,别离在即,家规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翌日清早,庆之便要去太学。芷歌陪着弟弟用完早膳,依依不舍地一路送他到府门。在弟弟临了要上马车那刻,她一把拉住弟弟,搂了入怀。庆之虽小她五岁,可个头却快赶上了她。
“庆儿。”她贴着弟弟的鬓,微哽,“你还小,读书习武都别勉强自己,好好保重。”
庆之不自在地嗯了嗯,有些害羞地推开姐姐:“我知道了,姐姐。你也要保重。兰陵离此不远,学堂休沐我便去看姐姐。” 昨夜,姐弟俩道了别,庆之以为姐姐当真只是回故里兰陵,为母守灵,虽有不舍,却并无过多伤感。
芷歌噙着泪默默点头。
送走弟弟,便要去皇宫赴宴,她心不在焉,只由着贴身嬷嬷丫环张罗穿戴。
金阁寺被掳前,她共有八个贴身的一等丫环,以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命名。那一劫惨痛无比,八个丫环殒了七个,幸存的秋婵是替她挡下一箭,身受重伤昏倒后才逃过一劫。
她在金阁寺守孝期间,秋婵一直留在徐府养伤。直到她昨日回府,秋婵才又回到了她身边。
秋婵禀道:“小姐,时辰不早,该出发了。公主殿下来院子接您了。”
“嗯。”芷歌捂了捂腰封,深吸一口气,“走吧。”
马车上,芙蓉忧心地看着芷歌,伸手抚过她的手:“有嫂嫂在,她不敢怎么样,放宽心。”
芷歌淡淡点头:“嫂嫂,我没事。”
这孩子出事后,整个人都清冷了。以往,两人同乘,都是欢声笑语。唯这次,车里沉闷得可怕。她一路都是沉思模样,芙蓉看着直心疼,却无可奈何。
待姑嫂二人入得椒房殿,应邀而来的命妇早齐聚一堂。她们是最迟的。
踏入椒房殿那刻,芷歌的目光避不可避地落在庭院里的那棵梧桐树上。
凤栖梧桐。梧为夫,桐为妻,梧桐攀缠,同生同死。这世上最令人艳羡的姻缘,莫过于此。
这棵梧桐是刘义隆登基后,特意从三百里外的凤栖镇移植过来的。
“小幺,喜欢吗?”那个午后,阿车站在梧桐树下,阳光从浓密的枝丫缝隙里钻到他的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芷歌曾以为那就是岁月静好。呵,一场欺骗罢了。她闭目,将眼前的梧桐埋葬在最荒芜的心底。
芙蓉走上前,牵过她的手。她是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她实在怕芷歌触景伤情,应付不了这场鸿门宴:“还好吧?”
芷歌睁开眼,回眸笑了笑:“世人都说,一叶知秋,梧桐果然是最先凋谢的。还没到深秋,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世人皆盲,这么不经用的树倒成了神木。当真有些可笑。”
芙蓉见她这副伤春悲秋的模样,愈发忧心:“你若不想进去,现在托病离宫也还来得及。”她其实是反对小姑子应邀进宫的,可她拗不过丈夫。她也知晓,丈夫托的其实是公爹的意思。徐家的女儿,不容退缩。可她觉得现如今这样的境地,何苦自讨罪受呢?
芷歌又笑了笑:“嫂嫂,我身子大好了。进去吧,再晚,皇后娘娘怕是要怪罪了。”
芙蓉听着只愈发忧心。她从小姑子眼睛里,竟然看到了徐家儿郎眼里才有的犀利锋芒。这声“皇后娘娘”分明说得毫无波澜,她却只觉得刺耳。
原本她是保驾护航的那个,如今却更像是小姑子在护着她。便连到了殿门口,吩咐宫女通报也是小姑子。芙蓉今天的反应总是慢了一拍,她也说不清为何那般心慌。
芷歌的举止,倒是无可挑剔。进殿后,她行的礼,道的安,都堪称贵女典范:“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殿里暗中等着看笑话的命妇,蠢蠢欲动地投来各色打量的目光。
“臣妇见过娘娘。”芙蓉只是朝上方稍稍颔首,目光便自自然然地滑向离皇后娘娘最近的上座。父皇在世时她就极是受宠。虽然早两年少帝在位时,对她并不亲近,但她夫家势大,在皇室众多公主里仍是最受尊崇的。
“免礼,赐座。”袁齐妫端的是凤仪万方,内心却是波澜暗涌。她恨这对姑嫂。她等了整整十年,才光明正大地站在了那个男子身边。承明殿的初次交锋,其实并未给她带来多少畅快。
“卑鄙”二字足以治那个女人大不敬之罪,哪怕一杯鸩酒赐死她,也是说得过去的。即便忌惮徐司空的势力,死罪可免,拖出宫门外杖责几十板子的活罪,难道不该追究?
可是,隆哥哥竟没治她的罪。他甚至在那道石榴红消失在视野那刻,目光黯淡了下去。他对那个女人并非没有情分吧,他的心底甚至是有愧意的。每每想到此,齐妫的心口就像有炭火在炙烤。
还有富阳公主,她凭什么三番五次进宫为那个女人说项?竟以姐弟之情胁迫隆哥哥仍旧立那个女人为后!
“谢娘娘赐座。”芷歌丝毫不避殿里众人投过来的目光,进退有度,端庄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