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车穿的既不是戎装,也不是朝服,而是旧日里的那袭月白长衫。
月白是极衬他的,星朗如月,临风玉树,当真称得上公子如玉世无双。
芜歌看着他被众星捧月似的迎入明殿。她没起身,手里依旧拨弄着翠绿瓷杯,只抬眸,眼光流波地朝那袭月白望了过去。
阿车在笑,亦如旧时光景,那种温柔包容和宠溺,举世无双,唯她一人。
芜歌也笑了,总算懒懒散散地搁下瓷杯,站起身来。而那个月白男子早已疾步而来,一把攥过她的腕。
相视一笑。
义隆牵起她的手,十指交扣,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小幺,朕回来了。”
“嗯。”芜歌轻笑,抬手捂了捂额,一副不胜酒力的迷离模样,“等你等得久了,贪杯喝了清酒,有些头晕了。”她的声音仿若耳语,却甜糯得叫一众妃嫔都不悦地蹙了眉。
义隆笑着抽开她的手,笑着摇头:“你啊,朕不在,你就胡来。既然不胜酒力,就坐朕身边。”说着,便牵着芜歌拾阶而上。
这承明殿没了皇后,少了正牌女主人。皇帝身边的座位,便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
檀婉妃和王端妃并未设坐席。眼下,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是不虞的。
恨得最咬牙切齿的还是齐妫。方才她们迎下了承明殿的玉阶,在相见那刻,隆哥哥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是众妃中最长的。
隆哥哥对她的关切也比那些莺莺燕燕也真诚。他对婉妃和端妃说的是,“辛苦你们了。”对她说的却是,“阿妫还好吧?”
亲疏之别,一目了然。
为此,她还欣慰地抚了抚平坦的小腹,噙着泪笑说,“臣妾一切安好,多谢皇上关心。皇上北伐受累了。”
而眼下,齐妫的目光落在芜歌脸上时,丝毫不掩饰眸底的愤恨和怨毒。这个贱人!若非当务之急是诞下皇子,不宜节外生枝,她有一万种法子对付那个小贱人。
茂泰眼见主子牵着淑妃登上宝座,赶忙使眼色给宫人。在义隆携芜歌落座时,从前那张皇后的座椅已然摆放在帝座的一侧。
芜歌不以为意地坐了上去,与落座的义隆相视一笑:“阿车,你大庭广众牵着我坐在这里,明日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身为帝王,朝臣齐聚的夜宴之上,携手宠妃并肩而坐。这是怎样的暗示,众人一眼就明。
北伐离京的两个多月,义隆再一次感受到思卿如狂的相思煎熬,从而也让他下了决断,是时候各归其位了。他给小幺后位,补偿齐妫身后的荣耀,各得其所。
义隆回以一笑:“不,是众凰之凰。”
芜歌微怔,旋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凰是独一无二的,天底下是没有众凰的。”
轮到义隆微怔,旋即,他也笑了:“你对朕就是独一无二的。”说完,他便移眸明殿,扫视一眼众妃、朝臣和命妇,笑道:“今日举国同庆,君臣尽欢,大家不必拘礼。赐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这才行礼叩拜,各自就坐。
芜歌心安理得地与身侧的男子一起,接受了众人朝拜。齐妫在落座那刻,帕子在掌心拧作了一团。从前,与隆哥哥并肩接受朝拜的,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贱人!她只觉得心口簇了一团烈焰,熊熊燃烧,叫她的呼吸都难以平复。
众妃心底莫不是滋味。可潘淑妃受宠也并非一日两日了,对于这个女子的由来,宫里知情的人不少。她们入宫前就无不听过宜都王和徐家嫡女的风月逸事,无不是暗暗艳羡的。而徐芷歌前年在法场自刎更是建康城中无人不晓,她一入宫,皇上就废了后,这其中的意味,她们早已品到。今日这局面,倒是半点都不意外。
除了那几个家有后妃的重臣,朝臣对皇帝的风流韵事,不甚在意,毕竟这些臣子自家府中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命妇们都是正室,对袁皇后的失势,莫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感伤,只是不敢表露。
而最该义愤填膺的命妇,此时,却是露出最诚挚的讽笑。袁五妹觉得这是她三个月来头一回觉得畅快。那个毒妇,也有今日?只是,当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另一侧席面的夫君时,她的笑便立刻崩塌了。
她从不记得他有如此悲悯疼惜地凝望过自己,哪怕她三次痛失骨肉,也不曾得到过他如此深邃隐忍的怜惜。她再一次抬手,抚了抚鬓角的紫云钗。钗子里倾注了她的心毒,更倾注了她的解脱……
皇家夜宴,莫不过如是。礼乐丝竹,歌舞升平,朝臣庆贺。
唯一的不同是今日的帝王,笑容异于平常的多。帝妃不时深情对望,相视而笑。他们的手一直交扣着,左位为尊,皇帝因此甚至无法执银箸用膳。
“阿车,你是不饿呢?还是变了法想我喂你?”芜歌看着彼此交握的手,挑眉俏笑。
义隆呵呵轻笑了两声:“知朕者小幺也。”
芜歌噘嘴,笑哼:“你想得美。”
义隆笑得越发畅意。
芜歌眼角的余光瞥见齐妫那张日益阴沉的脸,笑得越发明媚,执银箸,随意夹起一块点心,送到义隆唇畔:“张嘴。”
义隆乖乖地张嘴含了去,素来冷沉的眉眼飞扬得明亮。
齐妫抚着小腹。她原本是想等满了三个月再寻机会公之于众,而眼下,她只恨不能撕碎那个贱人的妖媚嘴脸。
不行,她不能叫那个贱人如此得意!她的手在小腹处紧攥成拳,一霎,似下定了决心,被抽手覆于桌案上,执起银箸去夹鱼脍。
一侧的秋婵觉察到主子的意图,下意识地弓腰,想要阻拦,可张嘴开口那刻,却蓦地咽回了话。
齐妫不悦地瞥她一眼,夹起鱼脍送入嘴里。
接下来的桥段,便一如芜歌所料。
静妃娘娘捂着帕子便干呕起来,泪眼汪汪的模样我见犹怜,立时就成功捕捉了全场的关注。她佯装好不容易按捺下不适,起身对着上座福礼致歉:“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义隆看着她,微微蹙眉。他只当阿妫是不忿他对小幺的亲厚,故意扮娇弱博怜惜,万万不曾朝子嗣那方面去想。
可命妇里却不乏眼尖心明的。静妃的堂姐,京兆尹衙门主簿的续弦,温夫人虽然只是个五品诰命,但内务府看在静妃的薄面,还是宣了她入宫。
这温夫人是个天生的势利人精,齐妫只一个眼神抛过来,她就立马会意,也不顾尊卑有别,笑盈盈地起身,夸张地恭贺:“恭喜皇上,贺喜娘娘,今日不止是北伐大胜,而是双喜临门呐。瞧娘娘这模样,该是天佑皇家,皇上和娘娘又要添丁了。”
这句聒噪的恭贺,当真是石破天惊。
众妃无不惊愕。清曜殿的那位入宫前,皇帝就没什么兴致翻牌子了。那位进了宫,便当真是如坊间传闻的那样,椒房独宠。宫里的绿头牌早蒙了尘。
静妃?莺莺燕燕的纷杂目光俱都投向齐妫。齐妫不动声色地笑纳,心底泛起一丝久违的畅意。她抬眸,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仇敌的愤怒目光,可撞见那双绝美眸子时,她的脸蓦地僵了僵。
那个贱人笑得柔媚入骨,眉眼间的畅快丝毫不掩。
齐妫心底咯噔,她移眸看向那贱人身边的男子时,心底的那丝不安惶恐便愈甚了。她还从未见过隆哥哥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过这样阴沉的眼神,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惊惶感觉。她清晰地感受到年轻的帝王在竭力隐忍翻涌的怒意。
为何?她惶恐又不解。隆哥哥还在恼怒她,以至于她的孩子,他都不喜了?还是,隆哥哥忌惮那个贱人,怕惹那贱人不快?
齐妫的面色有些不自然。
面色更不自然的是朝臣席面上,与众臣格格不入的到统领。只是眼下,除了他的发妻袁五妹,无人关切他的神色。
袁五妹在看到夫君的神色从愕然到惊惶时,再不容她心存幻念了。她下意识地再一次抬手,抚了抚那支紫云钗。心口痛得有多极致,她的笑容就有多明媚诚挚。她不容那个毒妇逃脱,她要揭穿她!她要揭穿那对奸夫*妇!
她起身,笑着附和温夫人:“当真是双喜盈门,臣妇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众人见静妃的妹妹都出列道喜了,那便当真是有喜了。立时,道贺声此起彼伏。
众妃虽然心有不甘,更心底愤恨静妃存心在这样盛大的场合求存在,却都粉饰太平地站起身,对着皇帝和静妃道喜。
只是皇帝的表情当真是无喜,叫人瞧着有些莫名。
芜歌清晰地感觉到交握的那只手,因为强忍怒意而微微颤抖。她以为看到这出好戏时,她会畅快,可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酸涩和悲凉。连她脸上的畅意笑容都有些空洞。
义隆从猝不及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胶着在那个笑容满面却透着忐忑的女子身上。阿妫绝不是不守妇德的女子,她也没那个胆,更没那个动机。
义隆缓缓扭头,看向身侧明艳似火的女子。两人对视,芜歌唇畔勾起的空洞笑容,渐渐敛去。
义隆嚅唇,再嚅唇,却无论如何张不了口。他不是个好夫君。自从万鸿谷一事,他对阿妫就爱答不理,他把这种疏离当做是惩戒。在皇帝眼里,皇后也好,宫妃也好,最大的惩罚莫不过是皇帝的视而不见。
阿妫的子嗣,从何而来?从何?!
脑海里浮起栖霞山的日出,那夜,眼前的女子当真如坊间传闻的那样,像个妖媚入骨的灵妖缠了他一夜,叫他欲罢不能,连一眼都不曾留给前去军营寻他的阿妫。
当真只是吃醋吗?
“小——幺——”义隆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了。
“嗯。”芜歌微眯着眼,冲他笑得无辜又纯真,“恭喜你啊,阿车。”她甚至敛笑,带着点嘲讽和委屈的口吻,质问道:“你又说话不算话了,你何时又与她有子嗣的?”
这一句句甜糯的话,像一柄柄利刃扎在义隆心口。
他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声音也有些暗哑和磕绊:“是……你?”
芜歌又微眯着眼,笑着摇头,纠正道:“不是我,阿车。”她话里带话,意味深长:“有喜的不是我,是你的阿妫。她求子得子,倒是好命。”
“大姐姐,你真是好命。”命妇们前去向静妃道喜,亲近些的,也不乏走到静妃跟前的。势利的温夫人就夸张地一把攥过静妃的手,噙着泪,含着笑,一个劲道了不知道多少句恭喜。是以,袁五妹走到姐姐跟前,福礼道喜,又亲热地牵过姐姐的手时,众人并未觉得不妥。
可另一侧的席面上,到彦之却蓦地站起身,甚至不顾场合地对妻子高声唤道:“五妹!”
义隆的目光滑向心腹重臣,一眼探究。到彦之脸上的忐忑不安,溢于言表。
袁五妹回眸,看向夫君,笑弯了眉眼:“到郎,我是诚心恭贺姐姐呢。”
齐妫自始至终都不晓得这个只配做棋子,不配生儿育女的贱种已经知晓真相。她温婉地笑看妹妹,反手握住她的手,端得是姐妹情深的模样:“五妹,你还年轻,时日还长,下回一定是你的喜讯。”
“嗯。”
在齐妫眼里,这个贱种就是痴傻,瞧瞧她傻笑的模样,呵,当真是可笑。
袁五妹也觉得可笑。真相有多可笑不堪,她就笑得多纯真无邪,她笑盈盈地取下鬓角的紫云钗,不舍地看了一眼,就双手捧给姐姐:“大姐姐,我事先不知道你有喜,都没备寿礼。这是夫君送给我的,听说价值连城,我借花献佛,送给姐姐。恭喜姐姐了。”
齐妫瞥一眼那头钗,紫水晶确实罕见,镶嵌成紫蔷薇的更罕见。她的眸子亮了亮。世人都以为她爱牡丹,连隆哥哥都如是以为,当年铲掉御花园那一角的木槿花,遍值牡丹花,确实赚够了她的眼泪。
可她真正钟意的是紫蔷薇。可蔷薇较之雍容华贵的牡丹,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是以,她把那份钟意藏了起来,却不料,那个人竟然知晓她的喜好。
呵,这个贱种,不过就是枚棋子,只因眉目生得有几分像她,才有幸得了这支头钗罢了。
齐妫心底不屑,面上却满是笑:“这哪成?五妹妹,你我姐妹,何必拘礼?”
到彦之一直突兀地站着,他想上前的,可他是外臣,众目睽睽之下是不能上皇妃那边席面的。可他心底翻涌着莫名的惊恐。在他离京北伐时,病榻上的袁五妹还是一副生无可恋,怨恨难纾的模样,眼下却判若两人。
事有蹊跷必有妖。
他当真担心五妹对阿妫不利,却又——
“到郎,我把这头钗送给姐姐,可好?”袁五妹宛如新婚模样,扭头俏丽地望着夫君。
彦之怔了怔,心底酸涩与不安湍涌。
而袁五妹已回眸,俏丽地看着姐姐:“姐姐,这钗子还内有乾坤呢。”
齐妫的目光滑向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哼,贱种就活该被水银摧残得皮皱肉烂。她见那贱种手指翻飞,扣开金钗钗尖的一个极细的小钮。立时就有一滴银色的液体呼之欲出。她的目光惊恐地颤了颤,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那只干枯的手攥住手腕。
她抬眸,便见袁五妹唇畔勾起残忍怨毒的冷笑,一道金光闪过,噗嗤一声,金属刺入皮肉的声音震在她的耳膜,却远不及腹部的疼痛来得震撼。
“啊——”她尖叫一声,垂眸望向自己的肚子,那朵紫蔷薇正盛开在淡紫色的宫裙上,而袁五妹摁住那朵紫蔷薇还想往她小腹里送,齐妫吓得扭头望向主座。
义隆怔愣一瞬后,已挣开芜歌的手,飞身跃下。可还是有人快他一步,一跃拽开了袁五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