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歌怔然。拓跋焘总共就六哥兄弟,除了作乱被幽禁的新兴王,余下的五个兄弟都要选送一个儿子过继来皇家。这样的口谕,可谓石破天惊,宗室朝野不知要如何解读。必然是要人心惶惶的吧。
“主子?”
芜歌回过神来。
“宗总管说,只是口谕,还有回旋的余地。为了二皇子,主子该好好和陛下谈谈。”
芜歌勾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常年征战,子嗣兴旺,社稷才稳固。五位王爷都是先帝的儿子,从王府过继皇子,拓拔一族在游牧时期就有这样的传统。我没立场指手画脚。”
“主子!”婉宁虽不懂政事,却也晓得皇宫里一时多了这么多位皇子,恐怕会威胁到二皇子继承人的地位。
芜歌也不知为何,自从大仇得报,她就彷如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放松了,便什么都不愿在乎了。大魏的后位,晃儿的储君之位,徐家在魏国的复兴之路,她统统都懒于在乎了。
这样的世道,女子的崛起莫不是要依附于有权有势的男子。
她累了,倦了。
那夜,她与拓跋所说的一切,既有机心也是真心。
这五年,她目睹了多少个鼎盛家族的昌盛与覆灭,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并不值得她耗尽心血去筹谋。
她想,她是顿悟了,真正懂得心一所说的做回自己是何解了。
可她还有红尘羁绊,晃儿和徐府缺不得她,她还做不到两袖清风,洒脱恣意。
不祸说她装糊涂,是嘴下留情了。
她分明就是婊里婊气,权也要,情也要,名也要,份也要……
她其实心底是存了以退为进的希冀的。她甚至悄悄地希冀过,那个男子能给她全心全意的爱,虽然填不满心口的空洞,却能予她安逸和温暖。
只是,她绝不强求。等闲待之罢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她呢喃着自己压根不信的宿命之言,“是晃儿的,终究会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强求不来。”她慵懒地起身:“走吧,暑气越来越重了,得给晃儿熬点青豆汤解暑。”
……
晌午的烈日如焰,平城宫像座蒸笼。殿外,知了聒噪地叫着。殿内,加了冰,倒感觉不到酷热,只气氛因为拓跋焘的忽然到来,变得有些压抑。
“父皇,抱抱。”晃儿攀上皇父的膝盖求抱抱。
拓跋焘抱起小家伙落在腿上,吧唧亲了两口:“好小子,才几日不见,又重了。”
“亲亲。”小家伙古灵精怪地捧着父亲的脸,一左一右亲了两口,扭头笑对芜歌,“娘,亲亲。”
芜歌顿在几步开外,心底涌生出一股恨不能抽那小子小屁屁的冲动。
拓跋焘循着儿子的目光,望向芜歌,勾人的桃花眼里蓄了点意味不明的亮光。
芜歌走过来,伸手想抱过儿子:“该用膳了,别缠着陛下了。”
拓跋焘闻声,剑眉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才不。”小家伙紧紧搂住皇父的脖子。父子俩除了拓跋焘出征的时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芜歌回宫后,父子俩虽然不再像连体婴,却是每日都相见的。眼下虽然只分别了三天,对小家伙而言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晃儿想父皇了吧。父皇也想晃儿了。”拓跋焘抱起儿子径直走向膳桌,安置好儿子,他才落座,一股脑儿地舀了好些菜盛入儿子的布碟,“好好吃饭。”
芜歌走过来,伸手想喂儿子,却被止住。
“晃儿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吃饭了。”拓跋焘笑看着儿子。
那小家伙立时就狗腿地直点头,嗯嗯不停,笨拙地抓起勺子,舀起一勺送进嘴里,一半在嘴里,一半在桌上,笑眯眯地大口咀嚼着。
“好小子。”拓跋焘倾身,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发。小家伙受了莫大鼓舞,笑得满眼放光,越发大口朵颐起来。
拓跋焘抬眸睨一眼芜歌:“愣着做什么?坐。”
芜歌绕到小家伙另一侧,坐了下来。
这顿饭,较之三日前,气氛要好一些,只依旧是怪怪的。
饶是芜歌自认心如止水,也被对座男子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双颊微烫。那道口谕意味着什么,隔案而坐的男女心知肚明,可似乎谁都不愿先撕破那层窗纸。
拓跋的心思,芜歌其实是懂的。
正如云中的那个清晨,拓跋焘骑着白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狂奔百余丈,可最后的那几步,却矫情地住步。那回,芜歌清浅一笑,便朝他怀里小奔了过去。
这回,芜歌垂眸,舀起一口冰镇莲子汤含在嘴里。她不再是那个谋心谋情谋取后位的阿芜了。她想做回骨子里宁缺毋滥的徐芷歌。虽然是婊里婊气,作天作地,可她要的是全心全意。即便她站在原地,那个男子也义无反顾地奔走全程。
最后这一步,又僵持了三日光景。
拓跋焘只觉得耐心在一点一滴地耗尽。膳桌上,他一日焦灼过一日。他不懂,为何他都做到这般田地了,这个女子还是无动于衷。她是铁石心肠吗?朝堂上因为过继皇子而掀起的轩然大波,她不该不知。
哪怕是像宗爱那混小子打的小算盘,向他兴师问罪也好。可眼前的女子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超脱模样。瞧着真真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日的晚膳时分,拓跋焘自觉已经隐忍到了极限。他搁下银箸:“阿芜,你就没话对朕说吗?”
芜歌抬眸,触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她微微敛眸,心如明镜却一脸莫名所以地摇头。
拓跋焘只觉得血气翻涌。
而芜歌已敛眸,优雅地倾身,为儿子揩去唇边的汤汁。
拓跋焘蓦地站起身。母子俩齐齐抬眸看向他。
拓跋焘明显有些呼吸难平,竟是一时不知如何发作。他顿了顿,才盯着那张叫自己爱极又恨极的脸,一字一顿道:“传赫连吟雪伺候朕沐浴。”
芜歌闻声,清润的眸子颤了颤。
晃儿虽不知“伺候沐浴”是何解,但在月嬷嬷的熏陶下,对赫连女官的名号是如雷贯耳,当下就不依饶了:“不,不许!”
拓跋焘的目光半点都没落在那团心头肉上,却是胶着在芜歌的眉眼上,不愿放过那两汪秋水的任何一点涟漪。很可惜,早先的那一颤,顷刻就平静无波了。
拓跋焘挫败极了,也恼怒极了。他静默地站着,死死盯着眼前叫他爱极又怒极的女子。过了许久,不,也许也没多久,只是他度日如年才觉得时日悠长。他终究没等来那个女子迈出自己期待的那步。
看到芜歌垂眸,浅笑着舀了一勺甜汤喂到儿子唇畔时,拓跋焘终于忍无可忍,拂袖离去。
走到殿门口,他又顿住,身后依旧是无动于衷,他恼怒地扭头迁怒宗爱:“还愣着做什么?朕要沐浴!”
背对着那人,芜歌闻声倒是毫不掩饰地蹙了蹙眉。依她看来,拓跋焘当下的行径很有些幼稚可笑。捏酸吃醋的戏码,她是不可能配合的。
拓跋焘顿了顿,终究是气冲冲地出了殿。
随侍在一侧的月妈妈和婉宁,一脸焦急。
芜歌却是不紧不慢地喂着小家伙。
“xiao姐!”月妈妈倚老卖老地开了口,却被自家xiao姐抬眸清淡的一记眼神,给吓退了回去。
用完膳,芜歌又不紧不慢地给小家伙沐浴,自个儿又不紧不慢地泡了个花瓣浴。
当她带着一身水汽,轻慢地摇着团扇,走回寝殿的软榻逗弄稚子时,天都黑了。
小家伙枕着凉席,怀里抱着一只绣球,两眼迷离地打着盹,昏昏欲睡模样。
芜歌看着好生欢喜,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一手摇着团扇,一手取来薄毯搭在儿子心口,哼起催眠曲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xiao姐唷!”月妈妈眼见天色不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了,上前凑近低声打断那哼唱,“宗总管虽然能拖上一些时日,可——”
“嘘——”芜歌眸子都未抬,只手中团扇摇得缓慢了几分。
月妈妈见xiao姐铁了心,好一阵长吁短叹。
芜歌瞧着小家伙眯着眼睡了去,总算抬眸看向老嬷嬷了。她边说,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我的性子,妈妈最清楚,不必多言了。退下吧。”说完,便又垂睑,端详起儿子的睡颜来。
老嬷嬷噎得张了张嘴,杵了半晌,才麻着胆子多言道:“xiao姐您说的没错。夫人进了门后,是为家中妾侍的事跟老爷闹过别扭的。这怕是夫人最后悔的一件事了。要不哪有文姨娘进门的事啊。”
芜歌手中的团扇顿住。她抬眸,微愕地看着月妈妈。
“哎,老爷最初抬文姨娘进门就是跟夫人赌气,可后来你也瞧见了。”老妈妈的眸子泛着清浅的水雾,暗叹道,“男人的心,最是经不住考验的。这话是夫人说的。”
芜歌微顿,在老妈妈殷切的注视下,却还是冥顽不灵地拂了拂手,只语气柔和了些许:“多谢妈妈关心。我自有主张。你退下歇着吧。”
她说完,意兴阑珊地撂下团扇,顺手摸起枕边的一卷书,垂眸看了起来。
老妈妈只得苦叹一气,摇头离去。
夜,沉寂如水。
太华殿,太华池,水汽氤氲。酷暑是不宜泡热汤的。只是,这太华池当真有些灵气,到了夏日,汤水竟带了点地下水的清凉,半点不似冬日里的温泉。
拓跋焘褪去衣裳,步入汤池。宗爱拖拖拉拉,他便顺势左等右等,等到这个时辰,当真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
守在门口的宗爱,听到月妈妈捎人带来的口信,无奈地揉了揉额,半晌,才吩咐:“去,传赫连吟雪。”
今夜,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从大开的窗棂洒落进来。
拓跋焘坐靠在汤池里,水波浅浅地舔着他的肩。水波潺潺,耳畔滴答滴答的水声,听着好不聒噪。
他闭目凝神着,可心烦气躁,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烦恼阿芜会不会来,一时又愁闷她不来该如何,来了又该如何……
其实,他心底知晓,都到了这个时辰,那个狠心的女子怕是不会来了。他今夜唱的注定是一场独角戏。
就在他血气翻涌,愁闷难纾时,女子赤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水汽款步而来。
拓跋焘只觉心如擂鼓。随着那脚步踏入汤池,蹚着水波柔柔怯怯的靠近,他的心近乎悬到了嗓子眼。嗓际的消渴和窒闷,是难言的紧张和快活。他甚至听到女子的呼吸浮在水波上,随着脚步蹚起的潋滟一寸寸地舔舐着他的心房。
赫连吟雪蹚着及腰的汤水,在水面淹没衣襟那刻,双手轻颤着解开了腰带。眼前的男子倾覆了她的母国,杀害了她的至亲,她却不得不恬不知耻地投怀送抱。她微仰着下巴,透着绝望的决绝,伸手攀附上那个男子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