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宫里有妖物？！”我一口汤汁喷在了舜华的袍子上。
馄饨铺的老板娘就这样一脸惊悚地盯着舜华袍子上莫名湿了的一片。舜华干咳两声，从后边一把揽过我，逃也似的溜走了。
宫城两层门楼，左右阙台仿魏晋之风的坞壁阙，檐角雕梁，色彩大气而明快，绘着莲瓣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青绿如玉的光泽，气魄宏伟，严整开朗。
傻站在皇城门前的一只狐狸摸了摸下巴，“果然够气派，真是任性！不过你能告诉我怎么进去吗？”他指了指门前森严的守卫。
我白了他一眼，往旁边一指，“爬墙呗！”
舜华一脸黑线，撇嘴道，“爷可是去帮皇帝除妖的，就算没有八抬大轿，怎么着也得正大光明——”
说罢，昂首挺胸大步走了过去。
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
果不其然，刚数到五，就看到狐狸一脸囧样的被甩在了我脚下。
后来爬墙的时候舜华还不忘边爬边大骂那几个守卫有眼不识泰山，敢得罪他们狐仙爷爷！是不是狐仙我不知道，反正一只狐狸居然要踩着琉璃瓦爬宫墙，他绝对是千古第一狐了。
我存在于凡世，不过一缕魂魄，无血无骨，虽说尝不到馄饨的味道，这时候倒是有机会悠哉地坐在宫墙上，欣赏他咬牙切齿的狼狈样子，真是风水轮流转。
舜华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向我抱怨，“我说我是来宫中捉妖的，让他们通报一下，没想到那几个小子太不识趣，还说天子脚下哪来的妖物，这宫里的人还真是讳疾忌医！”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别一棍子打死好不好，我们宫里的人怎么？怎么了啊！”
他一溜烟窜出好远，摆出一副不跟我见识的模样，依旧大摇大摆往里走，“这冻死人的鬼天气，上苑的桃花居然一夜之间全开了，依我看，那妖啊，八成就藏在上苑。”
我看着他故作潇洒的走远，忍不住喊道，“朝那个方向，你再走就走到内务府了！一路高升直接去立政殿伺候我阿耶了！”
舜华的身子抖了三抖。
去上苑的路我不陌生，阿娘在世时，最爱的便是上苑那一片桃林，每年三四月，桃花始开，淡粉和雪白相间，挨在枝头，可她走后，耶耶再也没去过上苑，没了人照料，桃花很快就败了，枝桠杂生，尽是荒芜的味道。
这就是我面前的上苑，褪了朱漆的槅门，上面的牌匾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落满蛛网。我常一个人躲在里面，踩着枝桠爬到最高的那株桃树上，坐在那正好可以看到立政殿，阿娘住过的地方。
可是狐狸显然没有我当年那么灵活，还没刚钻进槅门就被一道刀光喝住，“什么人？！竟敢私自擅闯禁地！”
狐狸笑嘻嘻地推开面前的刀，搂过那个倒霉的巡查小侍卫的肩膀，“我说兄弟——”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凑过那双狐狸眼和那人对视了一眼，小侍卫当即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动不了了，狐狸一爪抢过他的刀，一爪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狐媚术，不仅可以用于异性之间，同性之间功力也不小嘛。
“诶我问你——”舜华一把扯过小侍卫的领子，“这上苑何时成了禁地，又是谁瞒着不许捉妖？”
小侍卫被他吓得浑身哆嗦，“是····是是陛下！”
“耶耶？”我愣住，“胡说，耶耶怎么会那么糊涂，由着妖物来害他！”
舜华那双狐狸眼瞪得他发毛，小侍卫哆哆嗦嗦地凑了过去，左右看了看，才一脸神秘地附到舜华耳边道：“管事吩咐过了，巡夜的时候，谁见到那东西都要装作没看见，更不能惊吓到她，明明是个妖物，在这宫里，都被当成个宝儿了！”
舜华一摸下巴，笑道：“莫非是陛下惹了哪段风流债？”
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当我耶耶和你一样啊？”
小侍卫道，“你别说，还真和陛下有关！不过不是什么倩女幽魂，倒是听说，那是陛下最疼的小女儿，已故的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是我生前的封号。
【五】
华灯初上，打更人重重的脚步声踏过潮湿的沥青石板，更声便回荡在幽深的宫墙里，夜深露重，□□空无一人，听着有几分可怖。
本不该畏寒的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和舜华躲在桃树下，身后是一重连着一重的宫阙亭台，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桃枝“吱呀——”作响，远远看去，交叉的桃枝混着宫阙梁角鸱吻的影子，暗暗的一片。
突然一个白影窸窣而过，“倏——”的一声掠到掩映的桃枝里，不见了。
我惊叫了一声，本能地蹿到舜华身边，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不不会有有鬼······吧·······”
狐狸极其鄙夷地冲我翻了个白眼，“鬼什么鬼？你自己不就是鬼吗。”
我失神了片刻，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哑然失笑。也许是死的时间太久了，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声都听不到了，就在我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咿呀哼唱，似是阿娘轻哼过的古谣——
“乐游原上蝶，北邙山间月——”
我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缀成粉红与雪白相间的花潮，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丫，深秋的长安一隅，一夜间桃花夭夭，在这无月的夜里，分明带了几分诡异的妖娆。
那哼唱的小姑娘，一身粉白色的玲珑襦裙，格外安静地倚坐在桃花枝桠上，一个人望着立政殿出神，双环垂髻上系着粉白的缎子，混在绯红的桃花里，像是个粉嘟嘟的小团子。
她听到响声，侧过脸来，声音欢快明朗，“阿耶？”
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我和舜华都愣住了。白皙清秀的脸庞，眉目温存，眸中透着不谙尘世的无邪，轻笑，唇边漾开浅浅的梨涡。和我一模一样的容貌，分明是，十二岁那年的小兕子。
她并未惊讶，而是一脸失望地嘟着嘴自言自语道：“不是耶耶啊······耶耶好久都没来看兕子了。”
【六】
我和狐狸每晚都到上苑去，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奈她理都不理我们，坚信自己就是晋阳公主。那个冒牌公主每晚都出现，安静地倚坐在桃花枝桠上，一个人望着立政殿出神，而到了清晨，第一缕晨曦落在上苑时，和那一大片诡异的桃花都消失不见。
狐狸说以他的修为，居然都看不出那公主是什么缺心眼的妖物假冒的，虽然我本来也觉得他没什么修为。而我真正担心的是耶耶的安危，据她所说，耶耶出征前，每晚都会来上苑陪她的。日子长了，阴气所侵，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她带回灵犀谷，师父一定知晓她的来历和去处。
长安九月，初开露菊，芳林正献霜梨，千门万户，月明砧杵参差。而东征高句丽的大军却未能凯旋。受阻于安市久攻不下，匆匆撤军。
我和狐狸熟门熟路溜进了宫里，这晚，宫人都是一脸慌张失措的神色，我方才知道，耶耶在辽东染了风寒，加之途中奔波劳顿，竟是一病不起。
软硬兼施下，狐狸终于同意陪我先去立政殿看耶耶，偌大的宫殿里此时却空无一人，连伺候的内侍都不见，阿娘去世得早，我和九哥从小都是在耶耶身边长大的，立政殿里每一个物件的摆设都是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病中的耶耶不在这里，还会在哪儿呢？我脑海中瞬间划过一个念头，上苑！
匆匆赶到上苑，果不其然，桃枝上坐着的女孩看到熟悉的身影，欢快的叫了一声阿耶，直接扑了下来，我最亲的耶耶搂她入怀，一脸疼惜宠溺。
而随着耶耶一声欣慰的“小兕子”，站在几步远处的我涩涩地湿了眼。
“耶耶，我在这里啊，耶耶，我才是你的小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