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舜华在吐谷浑已停留了三日,这三日里,我总是重复着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见南国的佳人,绛衣水袖,正月十五的花灯节,月上梢头,她独坐在月下楼阁中,轻轻哼唱着南国的调子——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桓娥影,空留明月辉。”
反反复复地哼唱这几句词,声音里夹杂了轻声的啜泣。
直到第三个晚上,我才能走近那个弱不禁风的美人,一双杏眼哭得梨花带雨,却难掩倾城的容貌,那般清秀温婉,是南国女子与生俱来的。
她看着我,央我去为她找回一面丢了的镜子。
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舜华来嘲笑我了。
“怎么样?这回你也被姑娘缠住了,还说不说我无情无义啊?”
我无奈:“就算被缠住,缠住我的也是个多情的姑娘。”
她那副楚楚可怜央求的样子,任是谁也不忍心拒绝的。
她说,那是一面很旧很破的镜子,金漆菱花的镜面上,还有一道很显眼的裂痕,是因为曾经被摔成两半,又小心翼翼粘好的。
她还说,这不是一面普通的铜镜。月圆之夜,当月光柔和地落在镜面上,这镜子便有了灵力,可以看到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我着了件月青色的襦裙,上面绘着淡淡的折枝兰花,舜华更是再简单不过的月白袍衫,可是在附近打听的时候,当地人都用一种异常的眼光看着我们,虽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猜也猜到了,大概就是嘟囔说两个中原打扮的疯子,来这儿找一面破铜镜。
只有一个人看我们这么拼,好心告诉我们,吐谷浑人世代游牧为生、居无定所,如果想找些宝贝玩意儿回中原的话,倒不妨去九层妖楼碰一碰运气。
其他人听他提到这四个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就是凑在一起又一堆叽里呱啦听不懂的对话。
舜华扶了扶额,站在我旁边很不耐烦地解释给我听——
“他们说九层妖楼是可汗慕容顺1的墓葬之地。”
“他们说慕容顺被手下所害死于非命,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
“他们说那地方不吉利是因为楼里有妖精。”
“他们说那妖精是个喜欢穿着中原服饰走来走去的美丽姑娘。”
“他们说所有人只要进了里面,便有去无还——”
舜华被自己的话呛了一下:“有去无还?真的假的!”
那群人看舜华的眼神更异样了。
好心人走过来,改口劝我们道:“说实话,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去那个地方,尤其是男人······”
而后极为真诚地看了看舜华:“听说那九层妖楼,每一层都堆满了身穿奇特古装的干枯骨骸,男女老少皆有,而最上面的一层,就是那个喜欢穿着中原服饰走来走去的美丽姑娘。她是个未亡人。”
不过传说到底是传说,并不完全可信。
可是舜华显然信了:“诶、你是说,那有个美丽姑娘?”
······
真想一记眼刀扫过去!
【二】
去九层妖楼的途中,舜华的兴致显然比之前高了不少。
九层妖楼真如其名,大墓背后的两条山脉从东西绵延过来,如同两条巨龙,大墓则像一颗宝珠,九层塔身外围着暗红色的巨大柏木,错综交缠的千年古柏,远远看上去,阴沉压抑,说不上来的让人一阵心慌。
那面镜子,真的就在这个像大妖怪一样的塔里?
真见到了这番光景,我有点打退堂鼓了。
舜华扯了扯我的袖子:“怕什么?小爷活那么大什么没见过!有我在,走吧走吧。”
可我们刚想进去,就被一个老婆婆在身后叫住。
那是一个衣着朴素,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眇了一目,灯火明暗下,有几分可怖。
老人看着我们,道:“若还想活命,便听我一句劝,别进去了!”
我很想告诉她,我本来就不是个活人了。
可是舜华似乎很好奇的样子:“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那老婆婆摇了摇头:“是你们从未想过的,可怕的东西。这里来过好多人,每一个试图进去的人我都这样劝他们,可是,他们一个个都当我是个疯子,结果都是有去无还,全被留在了这妖楼里啊!”
舜华挑了挑眉:“这么说,老婆婆,你守在这个地方已经很多年了?”
“岂止是很多年,是几十、几百年了!”
舜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凑到我耳边悄悄说:“这老太婆,比我还会吹牛!”
老婆婆叹了口气,徐徐道:“有去无还,并不是因为这楼里真有什么可怕的妖怪,而是那些进去了的人,都不愿再出来了。”
我看着她,问道:“老婆婆,我们其实是来找一面镜子的,一面又旧又破的铜镜,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镜子?!”
老婆婆突然睁圆了眼睛,嘴唇开始颤抖,而后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们,竟转身就走,拄着手杖越走越远,边走边嘟囔着什么。
似乎在说,救救她,救救我的女儿。
【三】
舜华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真是个疯子!”
我却不以为然道:“疯言疯语却有深意,看那位老婆婆的表现,我觉得我们要找的那面镜子,一定就在这妖楼中。”
楼里泛着墓穴独有的潮气,周围被雨水浸湿的古柏散发出霉味。
一片黑暗,又窄又长的甬道只容一个人通过。
穿过甬道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九哥曾念给我听的故事,那个打渔的武陵人,误入了桃花深处。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
眼前突然见到了明亮的光。
外面看阴森破败的塔楼,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黎明前的天色,就是这样,从东方泛白,天际一点一点氤氲开的金色,画卷一般。
这个地方似乎有些眼熟。
突然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各条南北向大街的鼓楼依次跟进,随着鼓声一波波向远处,和着古寺的钟声,悠远深沉。
我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就是承天门!
几乎是同时,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绝没有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那个浅金色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承天门的城楼上,温和地笑。
我愣了愣,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敢置信地轻轻开口——“太子、哥哥?”
他转过身来,那张俊朗的脸,我再熟悉不过的、温暖的笑容,我的太子哥哥。
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来,道:“小妹,过来。”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仿佛一切都停留在了那个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我还是会用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撒娇,还是会用沾满了冰糖渣的嘴巴故意去蹭他的手的,小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