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吐谷浑频繁侵扰唐朝边境,五月初五,霍国公柴绍领兵往赴,八月,吐谷浑归附唐朝。
史书中这辉煌的一战背后,轻描淡写过的,是同年,柴绍的妻子平阳公主去世。
长安城外,快马传信的人迟迟没有回来,一众人等不知站在城门等了多少时辰,直到得胜班师的号角远远自古道传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秦王妃转身看了看紧握双拳的柴绍,勉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谁知临到城外,那凯旋的号角声却骤然停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刁斗的寒声,如呜咽般不甘地缠绕在风里,一阵一阵,闻之心惊。
会不会出事了?这样想着,方才松了的心更悬了起来。
不知为何,柴绍这几日总是想到和三娘初见的那天。
五月榴花开满了长安,一身水红芙蕖袄的小姑娘,身下桃花马,池子里的芙蕖,衬得眉宇间的英气,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温婉。
他隔了漫天花海,看她一出百鸟朝凤枪,一招一式舞得漂亮。
突然之前,那红缨银枪便直指他的眉心——“你是何人!躲在这里偷学我的枪法!”
银枪斩榴花、落满肩头,他拈下一朵,扶枪跃马而上,从她身后勒住了缰绳,马扬起前蹄,她便落入这个陌生少年的怀里,一瞬间慌了心神。
而少年只是温柔地将那朵榴花别在她发鬓,笑道:“李公家的三娘子果真名不虚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远远的,他看到秦王一身玄袍银甲,清风长剑,一骑白蹄乌行在最前面,身后紧跟一顶简陋的马牵木轮车,上面覆着一层很干净的白布,长长的掩住了整个车身。
清冷的刁斗声,三军将士尽着白衣,顾不得多想,向来温婉沉着、从不见着急的秦王妃,几步小跑到了他面前,声音慌乱:“二郎,可找着小妹了?”
他低垂了眉眼不发一言,跃下马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妻子,而后看向身后,声音沙哑中带着疲惫,“我带她回来了。”
秦王妃忙上前一步,掀开那一层薄薄的白布:“小妹,你——”
却倏然止了声音,愣在原地,她看着躺在冰冷的木车上,一身戎装、轻阖眉眼的那人,眼泪就落了下来,“小妹······”
她真的回来了,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彷佛熟睡了一般,如果不是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和身上千疮百孔被血染成了暗红色的戎装,“不、不······怎么会······”秦王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熟悉的睡颜,颤抖着伸出手探向鼻翼,却猛地收回。
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活泼单纯的三娘,就这样战死在了沙场上,像她说的那些,马革裹尸的英雄。
“不、她怎么会死,她还这样年轻······”秦王妃反复喃喃着同一句话,从未有过的失措,想过去抱住三娘已经冰凉的身子,却被秦王反手扣入怀中。
“她还有这么多大好的年华,我以为,她和柴公子会苦尽甘来了,她不该走得这样早的。”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紧紧拥着妻子颤抖的身子,沉默地轻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失声。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柴绍,此时如出神一般一动不动,面上也竟不见一丝悲喜,良久,他缓步走了过去,将三娘冰冷的身子轻轻抱了起来,他用朱色的袖口小心擦去她面上的血污,终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回来了,小将军?”
他抱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仿若怀中是他稀世的珍宝,宠溺而无奈地轻叹一声,“回来就好。”
那一日他被困于山谷中,以为此一战,再无胜算。
他一直在担心三娘,如果他战死此地,以三娘的性子,一定会请兵为他报仇,他很害怕,比死亡更害怕。大唐初建,他曾发誓许三娘一生平安喜乐,再不会让战场的腥风血雨惊扰她半分,晋阳起兵之时,他弄丢过她一次,他不能再让她有一点危险了。毕竟她是个女子,毕竟,她是他的妻子。
唐军也早已人心涣散、精疲力竭,可就在敌军又一波箭雨来袭之时,谷中忽起琵琶声,而后天降大雾,敌我皆入雾中。那着红衣、执银枪而来的女子,若九天仙子下凡。军士皆惊为天人,以为必有神助。
可是突围得胜的柴绍,却疯了一样要找那女子。
有人劝他,仙子定是功德圆满,重回九天了。
只有柴绍知道,那才不是什么仙子,那个人,就是他的三娘。
那一出百鸟朝凤枪,除了他的三娘,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舞得这么漂亮。
凯歌一路直到长安,庆功,封赏。
可他听到的第一个有关她的消息,便是李三娘率娘子军,已偷偷奔赴吐谷浑接应他。秦王亦是随后,领军日夜兼程,前往吐谷浑。
快马传信的人,没有一点音讯。
直至那一日,秦王凯旋,带来的,是戎装凝血的三娘。
李渊为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罢朝,长安城内的白幡一片连绵至古道,李渊说,这样她的魂魄归来时,不至忘记了回家的方向。
她是大唐的公主,是李家的将军,也是柴绍,唯一的妻子。
柴绍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日,滴米未进,只是守着三娘被草药暂时保存的身子。他温柔的为她更衣画眉,仿若她还活着一般。着的是浅红石榴裙女子最爱的样式,画得是她平日里从未试过的梅花妆,或许在柴绍心里,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将军,只是他唯一的妻子。
秦王和王妃过去的时候,他正扣着她十指,喃喃说着什么。
“你从小就任性,说了这么久,还是本性不改。”
“早和你说过,姑娘家就该在阁子里绣花弹琴,你学什么不好,偏去练武。”
“前些日子武儿还问起你,我总不能说他阿娘当将军去了······”
想了想,却又无奈地笑笑,“可要是只会绣花弹琴,就不是李三娘了,对不对?”
他从身后轻轻揽着她,“小将军,长安的榴花都开了,明艳的一片,像是我初见你的那日。”
“你回来,我带你去看花,好不好?”
他仿佛又看到那一年,一身水红芙蕖袄的小姑娘,身下桃花马,榴花落了满身。一出百鸟朝凤枪,一招一式舞得漂亮。池子里的芙蕖,衬得眉宇间的英气,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温婉。
而他看着怀中失了力,轻轻从发稍间滑落的榴花步摇,终是泪如雨下。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可他的小将军,永远留在了武德六年那个榴花满长安的初夏,留在了初见那一日,他眼睛里漫天花海的一片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