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那裹着红霞斗篷的姑娘,正是阿莼。他赶过去扶起她,触到额头滚烫,他的语气里带了嗔意:“你病得这么重,还站在雪地里。”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我终于等到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
“我不知道。”
自清明一别,她便日日等在这里,翘首以望,看过夏花绕眼,看过十里红叶,一等,便等到了天降小雪的寒冬。
他突然很生自己的气,什么门第,什么出身,竟让自己差点错过这样的姑娘。
那之后,他日日来此,阡陌小径上,读一卷古书,坐在他身旁的阿莼,笑着听他念,□□添香。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她要回去了,回博陵去。
来江南,本就是陪着体弱的母亲养病,现下母亲病好了,自然要回去的。他黯然了眉眼,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待我考取功名,便去博陵找你。”
“你会来吗?”
“会。”
“可若是当你来时,我已老得连你也认不出······”
“那我一定比你老得还厉害!”
“我信你。”
只是这一次她等得实在太久。
隋末天下生变,割据豪强,家人道乱世里何谈功名,或许那书生早死了,做主为她定了亲事,她不信,也不愿听,在偏僻荒凉处,寻了个清净之所,独居在楼阁,不见生人,只有一个叫杏影的丫鬟陪着。
来年新柳,满城风絮,枝头梅子青青,要等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守在小楼里的人,蹉跎尽了一生的等待,青丝白雪,容颜老去,再不复当年模样。
模糊而苍老的容颜,惊慌失措打翻在地的铜镜。烛火烧到莲花顶帐,火光又来。
重新回到漆黑死寂的阁子里,这一次,那歌声分外清晰——
“除却花开不是真,除却花开不是真。”
反复着,只哼唱这么一句词。
我问道:“你是谁?”
从夜色里走出来的姑娘,轻声地笑:“我就是阿莼。”
映入眼帘的红霞斗篷上,绣着墨枝红梅,秀气的眉眼,长长的睫毛,正是阿莼十五岁的模样。
我摇摇头:“你不是阿莼,你是害死这些无辜姑娘的人。”
她却并不答话,依旧咿呀哼唱着那曲江南调,一曲尽了,才突然问:“你知不知道,为何我等了那么久,却再也没有等到他?”
而后,轻轻笑道:“因为啊,他根本就不想来了!”
一去几十年杳无音讯,京师繁华地,他又怎还记得起,曾经的江南小镇,那个一身红霞,独立在漫天飞雪里的姑娘。
她的笑容在我看来,却分明是苦涩。
梦境戛然而止,我依旧不知梦里那人是谁。
再试图进到阿莼梦里的时候,便都是徒劳了。
就在我们忧心,还未等事情水落石出,阿莼就会变成一具枯骨的时候,她终于醒来,睁开了眼睛。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而后轻叹一声,道:“多想留在那里。”
【十四】
只有我知道,她做了一个多长的梦,从初见到慕恋,从相依到承诺,几十年漫长的等待和煎熬,全在一梦朝夕之间。
“明达,如今是大业几年了?”
“隋朝早就亡了,现在已是唐贞观二十一年了。”
她露出一个苦笑:“为了一场梦,我真是等了太久,也活了太久了。”
又想起那晚,从黑夜里走出的姑娘,将铜镜举到她面前,镜子里本就苍老的脸,被烧灼得更加丑陋而可怖。
“我可以把你曾经的容貌还给你,让你永远是十五岁最好的模样。”
她被那夜的火,灼伤了一双眼。她一直想着若自己不再年轻,待他来时,便认不出自己的模样了,可却忘记了,那些换来的年轻容貌,已经不是她的了,这样的她,还是他喜欢的,那个阿莼么?
那个一直陪她住在高阁里的侍女杏影,在她第一次换了年轻的容貌时,便再不见了踪影。那姑娘每三月来一次,带来一个新的侍女照顾她。她总算明了,杏影和其他的侍女,为何再不见踪影。
如今,这场梦终于醒来了。
三个月已到,所以阿莼才会突然衰老,越来越逼近死亡。她枯瘦的手抚过干瘪的脸颊:“我现在······现在一定是又老又丑,对不对······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他呢?”
她又问了那句话:“可以告诉我,我如今,是什么模样吗?”
我看着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光泽的皮肤,轻声道:“阿莼,你很漂亮,还和当初在江南遇到他时一样漂亮,是他配不上你。”
她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是么······”
“明达,我死后,你可以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这一生我都用来等一个人,等人的滋味,实在是太痛苦煎熬了啊。
【十五】
阿莼去世后,派人给崔府传了信。
崔家早已不知换过几世几代人,他们从未见过高阁中独居的那位主子,只如传言中那样,道她性子怪僻,终生未嫁,加之容貌几十年不曾苍老分毫,都当是个忌讳,向来闭口不谈,如今突然离世,倒让人讶然一惊。
我们陪着梓妤,收拾打点阿莼的遗物,她着了麻布孝服,对着灵柩哭个不停,可有了之前的事,我总觉得她枉负了阿莼,对她,一句安慰的话竟也说不出。
东西打点好之后,我突然想起少了什么,问半夏:“你有见到那个铂金剪纸小像吗?”
“小像?什么小像——啊!我想起来了,还真是没见着。”
我不由蹙眉,心里暗想:阿莼那么珍惜那人送自己的小像,一直夹在前厅那红梅屏风上,如今,怎么无影无踪。
我刚想再问,思绪便被梓妤一阵哭哭啼啼打断了,她见没人搭理自己,就哭嚷着过去缠舜华,扯着他袖子不放手,眼泪鼻涕都弄到他袖子上,我突然很想笑。
而后,我看到舜华嫌弃的默默翻了个白眼,果断抽开了袖子,整个人虚晃一下,梓妤便扑了个空,哭得更加委屈了。
看她哭起来胭脂眼泪一起留下来的样子,惊悚的很滑稽,而一直站在我身边憋笑的半夏也再忍不住,笑出了声。
庭院里,草木离离,深几许。
我们离开的时候,清明刚过,晴光正好,博陵城草长莺飞,风絮满城,长街尽头,仿佛又落青杏疏影,撑十八骨纸伞的姑娘,一袭绿罗裙,回眸间,温柔了江南的水色。
一切一切,都如十五岁那年,初见你的模样。
阿莼最后的心愿,求一段来生。
在他策马而过的路上,远远再望一眼他的模样。
舜华道,他已翻过了阿莼的往生书,下一世,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的心上人投生在了博陵县崔家的一位书生,才情俊逸、清高孤傲,出生于书香门第,整日只知埋头苦读。
他年清明,江岸草长莺飞,一城风絮,他偶得雅兴,策马独游都城南,日暮时,荒郊野外竟偶遇一户人家。一亩之宫,花木丛草,寂若无人。
桃花深处,有女子的歌声浅吟低唱。
他轻叩柴扉,以姓字对,道寻春独行,口渴求一碗水。
推开的门后,桃花树下,是谁倚门望去,花落了满肩,绿罗裙上沾惹一袭香。
所幸这么多年过去,我终是等到了你。
桃花人面相映,下一世,他们会有个好结局。
舜华无聊地翻了翻阿莼父亲留下的那一堆古籍,看到其中一卷的时候,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他把那卷书递到我面前,道“明达你看看,这书上记得事情有些古怪。”
我被他突然凝重的表情吓了一跳,接过来一看,便明白了舜华的意思。这书中记载的,全是些前朝今时的怪事,博陵崔家历经千年不衰,稗官野史、奇闻异事,自然搜罗了不少。
贞观一朝,崔氏并无显官,多为清闲之职。
这一卷记载的,便是阿莼一位已辞世的兄长,他曾任驸马都尉府上的主簿,记下的是在府上的一些事。
那一堆眼花缭乱的琐事我并不在意,我只在密密麻麻的字迹里,看到了一句话——
公主未故,仍以旧时形貌,或喜或嗔,驸马奉之于后院,府中人侍之如生。
书里所写的这位驸马,叫做长孙冲。
而他所迎娶的公主,便是我病逝于贞观十七年的长姐,长乐公主。
公主未故,侍之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