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京城李府中,李兆先手中握着一卷纸卷,兴奋的冲进书房中。
李东阳放下手中的书卷,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这个儿子平日里浪行无度,每天多半时间都是在外胡混,极少有白天时间能见人影的。而今天竟然不但在,还冲到自己书房里来了,让他实在是大出意外。
“贞伯,何事如此欢喜?”他笑着问道。
“父亲,你看,你看看这个。”李兆先压根没理会父亲的诧异,兴奋的将手中的纸卷在书案上摊开。
李东阳疑惑的瞟了他一眼,这才低头看去。
《童话》?
李东阳心中疑惑更甚了。也不说话,继续仔细看去,结果越看越是迷惑。
整张纸上,全是稀奇古怪的符号,行列颇是整齐。每行符号下面,还有汉字,试着读了一下,不由眉头便微微蹙起。
通篇文字毫无美感,浅白直接。用当下的行文鉴赏角度来说,那就是一个字——俗!
这且不说,这字里行间的,分明是在说男情女爱的,而且还是那种张扬直白的说,毫无半分掩饰。
古文化讲究个意境。别说男女情爱的,便是男欢女爱的描写都有。可是那都要隐约婉转,借物寓意去描述的,何曾这般**裸的?
想想自己这个儿子,整日流连花街柳巷的,这东西怕不是又从哪个青楼妓馆里淘换来的吧。
李东阳还真猜对了。
这首《童话》正是从青楼妓馆中传出的,不过却是从武清的青楼妓馆天香楼传出来的。
当日双山峰顶,苏默应下了妙芸的要求,第二天便把《童话》的曲谱,以及吉他的制作图让人送了过去。
只是苏默忘了一件事儿,古时的乐谱跟后代的曲谱是完全不同的。古代乐谱是用天干地支,还有宫商角徽羽结合着来写的。曲是曲,词是词,井然分明。
而苏默给的这谱子,却是用后世的五线谱写的。不但符号、格式与当下主流完全不一样,甚至还以后世习惯,把词曲合在一起。
结果就是,妙芸拿到这张鬼画符后,看的两眼全是小圈圈。若换成别个,肯定会直接找苏默当面来问。
可是妙芸的个性,却是那种外柔内刚的。倘若是别个问题,或许也会直接来问。但是涉及到自己的专业,却是绝不甘心露怯。
在她认为,苏默既然给了自己这样一份谱子,或许就是一种考校。既然人家出了题,妙芸绝不允许不战而败。这是她的坚持,也是她的骄傲。
所以,接下来她便四处寻人求教,遍翻各种古今乐集、乐谱,想要自己领悟这种古怪的谱子。
天知道,这可是跨越了五百多年的文化差距啊。不但如此,还是糅合了中西双方的智慧,许多人共同努力方汇聚而成的。单单凭她一介小女子,又没有任何参考,又如何能吃透?
苏默这一曲《童话》,自当日峰顶唱完后,便极快的在武清城中流传出来。
人人都知道小苏公子又搞出了新作,自是纷相探寻。结果,士子文人们的评价各异不同。有欣赏的,有批判的。有赞美的,更多的却是不屑一顾的;
而与士子文人们不同,更多基数的普通老百姓们,却是喜爱者众。他们没文化、不识字,所以对那种婉约模糊的词文近乎无爱,反而对这种浅显易懂的语言更能接受。
尤其像童话这种经典的歌曲,在这个封闭的时空,更有一种直击人心灵深处的震撼,老百姓们自是大爱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全城几乎处处能闻《童话》的调子。只是可惜的是,没人能完全的唱下来,都不过是掐头去尾的三两句而已。这让人们在喜爱这曲子的同时,也为不能一窥全豹而苦恼。
于是,许多青楼妓馆、茶肆、酒谱、瓦子勾栏,但凡是有娱乐需求的地儿,都在四下串联打听,希望能有人完整的唱出这首歌。可结果却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众人皆是失望。
有人撺掇直接上门去找苏默求曲,可是但凡真心喜欢这曲子的,大都是底层阶级的,和如今苏默的身份可是差了太多,冒冒然的登门,怕是大有不妥。是故,一番推搡后,终是以无奈收场。
就在这个时候,妙芸四处搜罗各种乐集、乐谱,向人求教的事儿传出,登时让人知晓了。原来,苏公子这首新作的词曲,已经送给了妙芸姑娘了。
好了,这下有门路了。
苏默这边现在大门大户的,不好登门,但是妙芸这儿就不一样了。青楼啊,那本就是打开门,笑迎四方客的,这阻碍可不就没了吗?
于是乎,天香楼忽然间生意火爆。每日里登门要求听妙芸姑娘唱《童话》的不知凡几,这让老鸨子和妙芸又是欢喜又是气恼。
老鸨子欢喜的是生意兴隆,可气恼的却和妙芸一样,为啥?因为妙芸姑娘压根就没学会呢。那谱子,实在看不懂啊。
消息传出,众皆大哗。一方面更是深深拜服小苏公子的大才,另一方面,也激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都想着试试,自己能不能解开此谜。
结果,不但许多的妓子来找妙芸求一份副本,更有许多有名的乐师、酒肆店家的东主也来求曲。
对于同行的要求,妙芸还能抵挡一二,婉言拒绝。可是对于那些乐师和店铺东家们就不行了,毕竟吃她这碗饭的,总是有求于这些人的,属于共生共存的关系。
就这样,这首《童话》的曲谱,便流传了出去。而在有心人的操作下,当日从天香楼中传出,第二天便到了京城李兆先手中了。
想想以那么多专业的乐师们都看不懂的谱子,李东阳虽然学富五车,但毕竟术业有专精,他长于文学、政治,又不是专精音乐的,又怎么可能看的懂这曲谱?
况且,他也不清楚这其中的曲折。于是,他想当然的就以为是自家这儿子,又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淫词小调。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李兆先明明知道自己极其不喜他平日的浪行,为何还要将此物巴巴的跑来送给自己看?这种疑惑,也让他暂时的压下了训斥的话。
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儿子,李东阳又耷拉下眼皮,手指在那曲谱上敲了敲,沉思一会儿,这才淡淡的道:“贞伯,你给为父看这个,可有什么说法?”
“证据!这是证据啊!”李兆先面孔因为兴奋而涨红着,大声的对自己父亲说道:“父亲前些日子回来不是说,对于苏默的事儿,有人说什么都是捕风捉影吗?圣上只说了个待查吗?您看,有了这个,谁还敢说没证据?据孩儿察知,这是苏默专门给一个青楼妓子写的所谓乐谱,以此争个高下。哈,这简直就是浪荡无形啊。还有,据说许多精通乐理的大家都看不懂这所谓的乐谱,都说如同鬼画符一般。鬼画符啊!这可不就是谶穢吗?父亲,把这个呈给圣上看,有了这个,圣上必会下旨彻查的。”
看着儿子张牙舞爪的样子,李东阳面上平静无波,眼底却不由划过一抹失望。
他此刻已经明白了李兆先的意思了。虽然还不知道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但是李兆先明显针对苏默,甚至亲身参与了进去,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心底暗暗叹息,他李东阳自当年二甲第一授庶吉士,之后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争先,终是挣下诺大名望。及至今日,身居内阁次辅、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更是太子授业恩师,可以说已算是到了人生巅峰了。
这些在许多人眼中,不知有多么艳羡。但却无人知道,他自己是多么的苦恼。不为别的,后继无人啊!
这个长子,原本聪明伶俐,颇有才华。他一直以来,寄予极大的期望。即便知道这孽障整日放浪形骸,还是一直对其鼓励劝勉,从未放弃。
可是如今,看看这孽障都在做些什么?为了一个女人,竟然毫不顾忌身份,对一个小小的童生出手,甚至还赤膊撸袖的亲自上阵,这让李东阳大为失望。
他更失望的,不仅仅是儿子舍重取轻、心胸狭窄。而是这个儿子政治手腕的幼稚和粗糙。
这点小事儿,至于要弄到朝堂之上吗?非要推自家老子去冲锋陷阵吗?以李家深厚的政治背景,只要随意在人前露几句口风,争着抢着去为李家平事儿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哟,又何必要自己去担这些风险?
更何况,对手只是个下面县城里的小小童生,胜之不武,败之有愧,有必要吗?
李家的子弟,可以纨绔,可以平庸,甚至可以霸道,但是绝不能缺少政治智慧!这个儿子,不能这样下去了!
想到这儿,他微微阖上双眼,淡淡的道:“再有两月便是乡试了,从明日起,你要安心在家温习功课,不准出门!”
李兆先正满心期待的等着老爹的赞赏呢,哪成想猛不丁就被禁足了。这和预想的结局,实在差的太大太大了,让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不由的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嗯?”李东阳见儿子呆愣愣的不说话,脸上微现不悦,冷冷的哼了一声。
李兆先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只觉的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喘着粗气问道:“父亲,这是为什么?”
李东阳眼神波澜不动的望着他,却是一言不发。李兆先憋的快要吐出血来,却又不敢真和父亲去争论,喘息半响,只得忿忿的跺跺脚,应付的躬身一礼,转身大步甩门而去。
屋中的李东阳直到儿子走远,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来,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喃喃的道:“为什么?为父希望你自己能找到答案,莫要让为父失望,莫让为父失望啊……”
李府中的这场父子之争无人知晓,可同在京城之中,另一所豪华的府邸中,也有人拿着同样的东西正愁眉不展。
苏宏来到这京城已经三个月了,正如李兆先因为妒忌,所以时刻关注着武清的苏默一样,作为父亲,他更是放不下这个唯一的儿子。所以,虽是远在京都,但武清发生的事儿,他也总能第一时间知道。
若说开始的日子,听闻儿子做了治灾吏员,又做出许多大事儿来让他欣慰,那么,今个儿拿着这张《童话》的乐谱,他便是满心的担忧了。
国公,在大明一朝可是真正的顶层阶级。虽然只是武勋,不参与朝政,但是朝中任何的动向,都会第一时间知晓。所以,前阵子朝堂上对儿子不利的传闻,他也听说了。
如同苏默猜测的那样,当初他正是拿了那个,本来嘱咐苏默逃离时带走的东西来了京城。
这东西其实就是一个信物,是当年苏默的祖父与上代英国公张辅之间的信物。
苏默的祖父叫苏焕,当年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条好汉,人称“江南第一刀”,使得一手绝妙刀法,纵横南北,急公好义,结下无数善缘。
而上代英国公张辅,也曾在江湖上混迹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某次因事偶然和苏焕结交,受了苏焕的恩,这才有了两家的交情。
只是后来张辅回京继承了英国公的爵位,和苏焕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苏焕便也不愿让人说自己攀附权贵,更怕给张辅带去麻烦,死前便留言非到关乎生死之事,永远不准动用这个信物。
苏默的祖母也是早亡,所以苏焕死后,苏宏孤身一人,便离了家乡四处游学。直到遇到了苏默的母亲,两人成亲后有了苏默,这才在武清安下家来。只可惜苏母生下苏默后不久便离世而去,只剩下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若不是苏默突然爆发,苏宏只怕都要忘了这个信物了。上次在四海楼有了疑虑后,又遇上了韩杏儿的事儿,这才让苏宏想起来,也最终下定决心,要为儿子找个硬扎的靠山。
他虽然学识一般,但却绝不缺少智慧。以儿子这发展的趋势,还有那忽然转变的性子,这还没怎么着,就已经对上了田家这样的豪强,怕是日后定会碰到比田家更加强大的敌人。到时没依没靠的,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啊。
苏家仅余苏默这一根独苗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可不就是生死之事了吗?如此,动用这件信物却也不违背老父的遗嘱。
就这么着,他辞别了儿子,独自来到京城。到了英国公府,呈上信物,当即得到当代英国公张懋的热情招待。
当代英国公张懋原本就是个爽直的性子,一通酒下来,和苏宏谈的极为投机,再加上祖上的交情恩德,当即便和苏宏以兄弟相称。这也才有了派出福全和石悦,往武清伺候苏默的事儿。既然兄弟相称了,那苏默就是自个儿的大侄子,是自家人。送两个家人过去伺候,自也是题中之义。
苏宏感念至极,又见有了英国公亲自派去的家人照顾儿子,便也放下了心,便毛遂自荐,要留在府里帮助打理杂务,等同于一个管事的身份,这却是某种意义上的卖身为仆了。
张懋极力阻拦,但架不住苏宏坚持,最后知道这其实也是苏宏的骄傲,只得应了下来。但是却暗暗吩咐下人,必须以礼相待。故而,在整个府里,苏宏更像一个客卿的存在。由此,很多消息自也会呈送给他一份,尤其是关于苏默的。
“贤弟何必杞人忧天?不过就是个曲子嘛,又碍的什么大事儿?”相对苏宏的担忧,英国公张懋却是大不以为然。
苏宏叹口气,摇头道:“兄长也是官场中人,岂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默儿只是个小小的童生,又远在武清,上次却能把事儿闹到圣上驾前,可见其中别有因由。如今这东西,倘若被有心人利用,说不得就又要生出事儿来啊。”
张懋沉默了,他身处朝堂之中,如何不知里面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儿?有时候,有些事儿你想躲都躲不开。你不去算计人,却免不了有人来算计你,苏宏的担忧确实也有道理。
想的郁闷,不由的烦躁的一挥手,怒道:“某倒要看看,谁敢算计我大侄子,却须放着本公不死!”
对于他的咆哮,苏宏只是苦笑,张懋本就是个武将,便是这般脾性,当下拱手谢过了。
略略放心之余又忍不住怒道:“这个孽子,便不肯安生!那韩氏的事儿刚解决了,怎的又扯上什么名妓了?真真混账!”
他也是真急了,这个儿子太不省心了!
正扯着胡子运气的张懋听了,忽的猛然眼睛一亮,转头笑道:“咦?说起这茬儿来,贤弟何不去找找你那亲家?正好也试试,看他认不认这壶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