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宁抱着南敏行坐在马车之中,南其琛和四皇子在前面骑马。
人潮突然涌过来,他们险些被冲散。
四皇子当机立断,让车夫将马车赶到角落里。
尽管让出了位置,但移动的人群却如同一条看不到首尾的长龙,仍旧在不断地涌动。
他们只能暂时停下来。
那凄厉的哭声让马车内的南敏行生惧。有过天牢这一遭,南敏行那孩子的天性更多地被激发了出来。他紧紧抱住苏昭宁的脖子,问道:“娘,发生了什么事?”
苏昭宁摇了摇头,将帘子掀起往外看去。
只见路上哭泣的全是衣着平常的百姓,有满头白发的老妪,也有花样年华的少女,有一身肌肉的汉子,也有拄着拐杖的老翁。
泪水打湿了少女的脸庞、湿润了汉子的眼眶,老妪则哭出声来,老翁亦是长吁短叹,满是哀伤。
如此多的人伤悲,如此浓的情绪渲染,苏昭宁忍不住弯腰站起身,将整个马车的帘子掀开。
她的目光正好触在那将士太过来的黑漆漆棺木上。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状,让苏昭宁想起她内心中曾经饱受折磨的场面。
虽然知道夫君未死,但看着那血染的衣衫放在棺木里,苏昭宁的心是几乎被石头压得喘不过气的。
如今这个场面,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棺材。这样抬过来的棺材,里面自然是有死人的。
陌生的是这样浩大的场面。
如斯引人悲伤、如斯引人动容,棺材里的人,会是谁呢?
苏昭宁望向那边的四皇子,自欺欺人地问道:“四殿下可听说了什么,那出殡的不知是何人?”
“这不是出殡,这是回家。”旁边的百姓一边擦泪,一边主动做出解释。
苏昭宁仍不想去相信自己内心得出的答案。
她努力找理由安慰自己,陈天扬可是常胜将军,他可才二十来岁……
“天扬!”一个凄厉的女声响起。
只见安怡县主骑马疾驰而来。她满脸泪痕,声音嘶哑,路上百姓许多,却一个也不被她放入眼中。
疾驰到离那棺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只见安怡一个利落地回旋就下了马,然后就直直地冲那棺木跑去。
“不好!”四皇子明白安怡的想法,他忙下马去拦,只可惜他和安怡之间实在距离太远,有心无力。
眼看安怡的头就要正正好撞到那被抬着的棺木之上,旁边一个将士利落下马,直接挡在安怡面前。
安怡的身子撞在那将士的胸口,那将士则后背完全撞在了棺材之上。
安怡这一下力气用得很大,将士紧闭着嘴唇却依然在嘴角溢了鲜血出来。
安怡自己也被反冲得摔得在地。
可就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安怡直接又爬起来,冲向陈天扬的棺材。
四皇子这一次及时拉住了安怡,他将安怡拉扯到一边,厉声呵斥道:“不要胡闹!先让天扬回家!你想让他的棺材直接掉在地上吗?这样可会游魂不得归家的。”
被安怡的举动吓傻了的百姓也回过神来,那老妪拖着长音的哭声想起:“让陈将军归家吧!”
“让我们将军归家吧!”抬着棺材的士卒一齐喊道。
旁边其余的士卒也齐声喊道:“让我们将军归家吧!”
泪眼朦胧的少女们也喊起来:“让陈将军归家吧!”
老翁颤抖着声音喊:“让陈将军归家吧!”
“让陈将军归家吧!”孩童不知事,却也跟着大声喊道。
整个街上的哭声被归家的呼喊声所取代。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调,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总之街头巷尾都是呼唤“归家”的声音。
在这群越来越齐的归家声中,一个格外清晰、刺骨的声音响起。
“归家吧!”
“归家吧!”
“归家吧!我的儿!”
最后一句的响起,让所有的人自觉让开了道路。只见威远侯夫人被陈雨蕊和七公主一人扶住一侧,几乎是在跪行一般地走向陈天扬的棺材。
每走一步,都像用尽了陈夫人一身的力气,她的膝盖发软,脚不受控制地往下跪。但是,她不能跪下去,她不能停下脚步,她还要接她的儿子回家。
“我的儿,娘来接你回家了。”陈夫人眼睛直直地钉在那棺材之上,她看不见其他人,感觉不到其他人。
她只知道,那个跟她赌气却又知道买吃食回来哄自己的儿子,那个经常远行却又记得写信归来的儿子,那个记忆里蹒跚学步、摇晃着身子走近自己的儿子,没有了!
“我的儿,归家吧,娘带你归家。”陈夫人终于眼看就要走到棺材面前,她突然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扑。
七公主和陈雨蕊完全没有准备,三人全部摔倒在地上。
百姓连忙想去扶陈夫人,却又在快靠近的地方顿住脚步。
因为这样的母亲,这样一个母亲,身上的悲伤太重了。
每个人尚未走近,就被这种悲伤压得透不过气来。
苏昭宁坐在马车上,一直没有下过马车,也没有将马车的车帘放下。
就像她的时间停顿了一般,苏昭宁一直维持着那个掀帘看的姿势。
她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这一切、这所有,都在表明——棺材里的人就是陈天扬。
陈天扬,死了。
就算她再睁大眼睛,再想通过自己的细致去观察、去发现、去猜想所有的可能,苏昭宁也知道,陈天扬是真的死了。
陈天扬的死,不像上次她夫君的假死。
陈天扬这一死,是死在万千将士面前的。陈天扬这一死,是将这万千的战士也舍弃了的。陈天扬这一死,别离的不仅是他的家人,而且有这卫国的百姓子民。
他,陈天扬,一辈子都在为百姓而战、为卫国而战。
所以,苏昭宁知道,那日一别,已是永别。
当日的一幕,苏昭宁不想回想。有过的相遇,苏昭宁也不愿再想。
她也是卫国的子民,也曾被这位常胜将军所守护,她也想为他撒上一把泪水。
但,这泪,她不能在此刻流,不能当着任何一个其他人流。
天牢的牢门才刚刚关上,夺嫡的凶险她已亲身经历。
更重要的是,他活着,她不能给予他什么。
他死了,她还要让他失去名声吗?
苏昭宁将帘子放下,她眼中的最后一幕是陈夫人独自站了起来,抱住了那黑漆漆的棺材。
“归吧、归吧,我的儿子。娘曾拉着你的小手走遍这京城的大街小巷,娘曾抱着你在怀里看这春日的百花绽放。娘亲今日,一样要亲自接着你回家。你的魂魄,若在此处,你要牵上娘的手。你的魂魄,若还在那荆州,你要听见我的呼唤。”陈夫人哼唱着曲调,扶着那棺材往前慢慢行走。
就像她真的被儿子牵住了一样,没有了女儿和儿媳的搀扶,她也能够一步一步地前行。
听到陈夫人哼唱的曲子用的是寻常人家哄孩子睡的曲调,百姓们也自发随着陈夫人的曲子哼唱起来。
这曲词,显然已经被陈夫人改动。但是她那每一句都深深地引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他们愿意陪着陈夫人一起唤他们的常胜将军归家。
“归吧、归吧,我的儿子。娘曾拉着你的小手走遍这京城的大街小巷,娘曾抱着你在怀里看这春日的百花绽放。娘亲今日,一样要亲自接着你回家。你的魂魄,若在此处,你要牵上娘的手。你的魂魄,若还在那荆州,你要听见我的呼唤。”
在这歌声中,每个人的记忆之中的陈天扬都鲜活起来。
那从天而降、一个翻身下马,就利落拉起险要受伤少女的陈将军。他骑着白马救起了少女,却又骑着白马远去了。
那有着温和笑意,在街上对他们老人也是格外温柔的陈将军,那守护了他们疆土,每次凯旋而归的陈将军,骑着马一路疾驰而来,又一路疾驰而去。仿佛,他去的并不是永不归来的远方。他只是继续在为百姓们驻守在那遥远的边关,继续当他们的守护神。
那在战场上从不退缩、从躲在人后的陈将军,他挡在士卒的面前,一剑一剑将敌人击退。他手里的长剑,就是将士们心中永远指路的明灯。那盏灯,如今永远地留在了荆州城中。
棺材被抬着一点点地靠近威远侯府,陈夫人走在前面,陈雨蕊和七公主走在后面。
陈雨蕊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七公主的心也疼得没有了感觉。她原以为,自己见到安怡寻死觅活时,应该是很快意的。
这个安怡,自从她嫁了陈天扬后,给了自己多少委屈。
陈天扬没了,这比杀了安怡还要让对方难受。
这些,七公主都知道。
但是见到被四皇兄拖到一边、哭到声嘶力竭的安怡时,七公主没有快意,只有妒忌。
她才是陈天扬的妻子,她才是那个可以一头撞死在他棺材上的女人。
原来,自己爱过的两个男人,都已经死了。
原来陈天扬死了,她才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七公主看着那棺材抬进灵堂,她的膝盖一软,再也没有任何支撑地跪倒在了地上。
你如果可以回来,就回来继续气我吧。哪怕是你又去帮苏昭宁了,哪怕是你又来护着安怡了。
只要你还活着,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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