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人眼里身形高大如山、气势沉凝似海的韩冬,一定是豪情满怀,一饮三百杯的壮士。
这种人不饮酒,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事。在这些好客而又淳朴的山民们看来,有一种被旁人忽视,甚至瞧不起自己等人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在韩冬身上,院子里热闹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站在身后梁雨蓿,轻轻拍了拍韩冬的背部,提醒有些走神的他。瞬间醒悟过来的韩冬,转过来头看了看她,坚决而又缓慢的摇了摇头。
对韩冬来说,心灵渐驱圆满,身体的本能也代表了心的本能。而遵循自己内心的选择,才是顺应自然最正确的路径。
内心深处已经告诉他,酒!曾经对他造成过极大的伤害,所以自己对这种充满诱惑力的液体再不接触。
感觉到了韩冬心中的坚持,梁雨蓿尊重身前男人的选择。点头一笑,自己端起韩冬面前的酒碗,歉意的对许大等人说道:
“许大哥,他不善饮酒,还是我来替他敬几位大哥吧!”
不待许大几位有所表示,梁雨蓿已仰头饮下。满满的一大碗酒,凝成一注白线,只在两三个呼吸之间,就已一滴不剩。
见许大几人,正为从未见过喝酒如此豪爽的女子而有些愣神,梁雨蓿将酒碗倾覆了一下,示意自己已经先干为敬。
看到梁雨蓿超越男子的豪气,许大等人也知韩冬应是确实不能饮酒。几人不愿让一个女子比下去,赶紧分别喝下。
没等许大再为梁雨蓿满上,韩冬倏然一伸手,扶住有些趔趄不稳、醉态可鞠的梁雨蓿。只见她脸上红彤彤的一片,口鼻之间散发出浓浓的酒气。
原来这豪爽的女子,酒量其实并不大,只此一碗,就已醉倒。
梁雨蓿意外的醉酒,使得打算第二天就离开的韩冬两人在山居又待了一天。
心灵放松到极点的梁雨蓿,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晚上,才清醒过来。按照韩冬的想法,她这种情形只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接触酒液,身体本能的排斥反应而已。
以她强大的体质,身体适应了酒液的刺激后,酒量绝对不弱。并且经过这次醉酒,也能使身心皆疲惫的梁雨蓿,得到极好的调养。
梁雨蓿喝完韩冬喂过来的最后一口白米粥,有一种小时候生病之后,享受父亲关怀时的温馨感。
轻轻打了个饱嗝儿,不好意思之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让人感觉踏实的木床应该是刚刚打造完成,还散发着原木特有的清香。
窗边透进来一道夕阳的光芒,洒满整个房间。恍然间,梁雨蓿有一种家的感觉。
床边一张还未完工的小桌子上放着那柄奇长的黑刀,在黑刀旁边还摆放着十几张好似竹简一样薄薄的木片。黑刀锋利的刃口上还残留着细小的木屑。
见到这样的情景,梁雨蓿已经明白,身下的这床张也一定是韩冬在自己昏睡时,用这柄黑刀专门打造。
这柄奇长的黑刀,梁雨蓿曾经见过它在眨眼之间,就将媲美十大名将的高手斩为两半。也曾见过它,在大军之中杀气纵横、所向披靡。
却不知道到原来它还有这般用处,甜甜的思绪在心中萦绕,梁雨蓿的心情异常满足而又平静。突然觉得这柄黑刀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或是听说过一般。
韩冬见梁雨蓿眼神专注的看着黑刀,就连身陷万军之中,也从不曾动摇过的心神不由一颤。
自己这柄黑刀在夏州名气并不小,甚至不在十大名将之下。只不过一般人只会将之归功于薛擒虎而已,只有经历过战阵之人才知道黑刀与薛擒虎的区别。
梁雨蓿曾从大梁城突围而出,又曾在越月帐下历练,应该会听说过这柄黑刀。而只要仔细思量一下,只怕就能想到她父亲的死亡……
本应对梁雨蓿知晓自己就是她杀父仇人之事,并不放在心上,但此时不由一阵忐忑。
却听到梁雨蓿悠悠一叹说道:
“我实在有点自私,你武功在世间少有人敌,正应该在在这乱世之中,建立一番功业。而我却因你帮我打造的这张床,而觉得你那柄黑刀,要是只用来打制木器,才是所有人之福。”
韩冬心头不由一松,伸手拂过梁雨蓿有些散乱的发丝,看着眼前外表无比坚强,内心却无比温柔的女子。脑海之中却有两道美丽的倩影交杂在一起,一时心中愧意更浓。
思绪良久才止,韩冬顺着梁雨蓿好奇的目光,将那十几张薄薄的木片取过,递到她面前。
这是韩冬用木片制成的一本书册,已经用结实的细线穿连在了一起,上面刻满了细小的字迹。
在昨天与梁雨蓿去帮许大哥挑水时,韩冬已经发现这里满山遍野全是那种橙色带刺的小果树。
这种称为刺黄的果树,他好像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直接食用味道极其酸涩,尖刺也不容易清理,就连山间野兽也不愿沾惹。
但是如果用来酿成果酒,味道却异常丰美,酿造的方法韩冬刚好还记得。
虽然只是在这个小小的山居待了不到两天,但韩冬也非常喜欢这个仿佛与世无争的小村落。
特别是在昨天看见摆在自己面前的酒碗,感受到山民的淳朴热情之后,当时除了准备拒绝饮酒之外。最主要的是突然想到,要将这个酿造的方法留在这里,也算让这些山民有一个可以傍身技艺。
他却不知这个酿酒之法,是师傅当年经过多次调试,才摸索出来,不知多少权贵想要得到这个配方而不得。
接过韩冬手中的木质书籍,梁雨蓿仔细读过,眼中神光越来越盛。曾经也算富贵之家,当然明白这种秘而不宣配方的珍贵。
只要按书上所说酿制出酒来,不止这里的四户人家再不会惧怕灾荒之年,能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
而且这种配方要是落在权贵手中,只要经营得当,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兴起一个家族,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一口气看完木片,梁雨蓿不禁想要起身,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许大等人。却听到院外传来张嫂悲沧的哭泣,还有其他人劝解的声音。
正准备开口问询,抬头却发现韩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由心中一颤,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让他也泼然色变。
……
两人走出房间,只见全部的村民都挤在许大哥的院落中。许大哥蹲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神情呆滞的望着下山的小路,眼角隐隐含着几滴泪珠。
几个同宗之人全站在他身边,陪他看着眼前的山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劝说。
张嫂就坐在自家的院子中间,泪如雨下放声痛哭。平时张嫂极爱整洁,可是现在就连衣服上全是泥土,头发散开也顾不上了。
平时口才最好的两个妯娌正小声的劝解,另外两位站在张嫂身边,陪着她不住的抹泪。
在金山寺门前回溯往事之后,韩冬六识更加敏锐,早在房间时,就已经听到许大哥两人为何如此伤怀。原来,许大哥两人成亲三十年,却只有一个儿子。
去年刚满二十的儿子不耐烦山中的寂寞,偷偷下山去投奔许由。那知许由因自己之事连累父亲去世,心灰意冷之下躲到了金山寺中。
这人正遍寻不着,无可奈何之际,不想遇到一位在军中效力的同乡。在同乡的引荐之下,也加入了军队。
他在前些年也曾随许由练过几天拳脚,很是有些勇力。投军之后,极得上官器重。前段时间托人带信回来时,已担任了队正一职。
因昨天的农活做完,今日许大挑了两担山货到最近的集市贩卖,贴补家用。不想却听到,就在前天夜里,自己孩儿随大军围剿暴乱匪徒,不幸以身殉职。
当时一听之下,有如惊天霹雳,顿时昏倒。若不是同去之人赶紧相救,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等苏醒过来,赶到县衙询问,得知确有其事。只是因当日伤亡太多,还未将这个讯息透露出去。
中年丧偶,晚年丧子,这本就是人生之中最大的不幸。许大哥今年四十八九,实已进入了人生的晚年,出现这种变故,确实让人难以承受。
忍住心中刀割一样的沉痛,在同去之人的搀扶下,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本意是瞒过妻子,却不想张嫂见他情形不对,偷偷问过同去之人。等听闻噩耗,五内俱焚之下,也是昏死过去。
等好不容易救醒之后,就一直呆坐在院子之中嚎啕大哭。众人相劝之下,也再无其他反应。
梁雨蓿在旁将事情原本听完,目光之中露出无比寥落的神情,看着身边的韩冬。亲人血洒疆场的悲痛她已经经历过了,见到这种情景,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忧伤。
她已经明白,为何韩冬在房中之时,就已神色有异。
许大哥孩儿之死,定是与韩冬有关,甚至就是葬身在那柄为自己打造床铺的黑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