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章无影无踪
道阻且长满星霜,夜半上灯火。
袖口沾水墨。打翻三两句因果。
人间爱恨皆造作,无你亦无我。
弄一席单薄,借木叶寒卷焰火。
雪白的大腿,在裙摆开衩的位置若隐若现。
灯火摇晃,照耀星眸明目。
达奚冰看完“指极星”给她发来的命令后,独坐灯下,长叹一口气。
造化弄人,忧从中来,自己明明刚陷入情网中,却又要干脏活儿。
命令中直白的写着:“绝对不能让天下政局陷入大动荡,哪怕需要借用杨影的力量,也应迅速平定胡皇太后纷乱。必要时,任何人皆可刺杀。”
暖炉中,通红的木炭吞吐着火舌,达奚冰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借着红彤彤的火光,点一锅烟草,青铜的长烟杆中升起袅袅香烟,冰儿姐吐出一口云雾。
将密信丢进火盆,望着卷帙化作灰烬,冰儿姐又吸了一口烟斗。
思考着,纠结着,回忆着,幻想着……
帐外,兵士往来一步一步重重踏下,兵器撞击铠甲作响。
睢阳大营巡逻的队伍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远远箭楼上,回一声唿哨相应和。
冰儿姐突然大怒,左右两把挥乱了桌上公案,双拳重重捶打在台面上,油灯也随之一跳。
吓得帐外一身翠绿的柳叶,不敢进入。
她已经手中捏着一封书信,在外等候了良久。
手中渗出的汗水,已然渐渐打湿了信纸。
“进来吧!”冰儿姐没好气喝到:“什么事?不能天亮了再说么?”
“洛阳来信……”柳叶撩起门帘,也不敢进,只是怯怯将信,递了进来。
放下烟杆,一把夺过信件,冰儿姐只扫一眼封面:“又是转交杨影!又是这个元如雪!”
柳叶一看势头不对,信已送到,吓得赶紧退走。
冰儿姐气不打一处上来,起身走到背后架子上,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出一叠已被拆封的书信。
上面的笔迹都是一样的。
一把扔进火盆中。
让你再来!
让你再写!
让你再发!
看着火舌渐渐吞噬壮大,冰儿姐还觉得不解气,又用烧火棍使劲搅了搅。
让你再写!
“冰儿?你在做什么?临时会议要开始了……”燕不回的头,突然探进账内。
冰儿姐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不说一声?”达奚冰脱口而出。
燕不回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故作镇定的挠了挠后脑勺:“贺拔岳将军去闻喜裴家还没回来,这个营现在我负责掌管嘛……你在做什么?”
果然,贺拔岳不在了,燕不回代行职位,确实可以在营中自由行走。
“啊?哦,对……”达奚冰回过神来,忙打圆场。“嗯……嗯……你吓到我了……”
“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走吧……”燕不回伸手打招呼,眼睛却滴溜溜转动,不知道在盘算什么鬼点子。
“嗯……好的。”达奚冰故作镇定地起身,拍了拍裙摆,取上烟杆,顺手熄灭了桌上灯芯。“我们走吧!”
说着话,便动身向外走。
“这火盆就这么烧着,不太安全吧……”燕不回几步进来,帮助用火棍挑拨。“还是灭了的好,这里面尽是些什么呀?你这么大了还烧东西玩火么?”
“没……没什么……都是些不需要的东西……”冰儿姐忙打马虎眼,想蒙混过去。
“嗯……好吧……我不管你了,注意安全,小心失火。”燕不回只是像一个知心大姐姐一样,随口安顿了几句。
“嗯,知道了,我们走吧……”冰儿姐直往外走,想把燕不回引出去。
燕不回也很配合,跟着冰儿往外走。
却悄悄将一封从火盆里偷出的,半焦的信,用常人难以察觉的魔术手法,藏进袖中。
出了军帐,在几个传令兵的引导下,两人越过重重楼防工事,穿过层层巡逻兵士,向大军中央前进。
——
层层叠叠、戒备森严的睢阳中军大营。
面容白玉、帅气逼人的尔朱荣,依靠在扶手上,斜坐在上首胡椅,正借着昏黄的烛火,依旧看着那本未读完的书卷。
仿佛里面记载着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让读者着魔,久久无法自拔。
下首拥挤着人群,却泾渭分明的整齐分立左右。
元天穆、高欢、尔朱兆、刘贵、费穆、薛孤延、斛律金、斛律光、贺拔允、贺拔胜、侯景、司马子如、贾显度、段荣、窦泰、尉景、蔡俊、达奚武……
卫兵挑起门帘,等燕不回和达奚冰低头弯腰进入,环顾场内后,才发现:除了外派裴家还未归还的贺拔岳,和坐镇并州的慕容绍宗之外,其他各部的主要高级将领,基本都在场到齐了。
莫不是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她们二人?
忙找了最边缘的位置站定。
“哦?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开始吧……”尔朱荣眼睛都没从卷轴中抬起,只是听到了声响,就直接开口。
八个精壮的掌旗卫兵从帐后两侧步入,随后另又八个同样魁梧的掌令卫兵跟随步入,踏着齐整的步伐,定位两侧人前。
达奚冰从没见过如此庄重严肃的场面,觉得今日的召集,恐怕不只是要走一个仪式。
“元天穆,你虽身为麾下将领,但同时更是皇族,这件事儿由你来说,最合适不过。”尔朱荣终于放下手中书册,端正了坐姿说道。“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吧!”
“诺!”一个站在最前排,穿褐黄袍、覆轻锁甲的尖脸小胡子,向一侧迈出一步出列,回身左右扫一眼在场诸将,抱拳行了一礼,开口言道。“想必在场的诸位都已经得知了先帝驾崩的消息了。”
在场的大家沉默不语,有几人还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随后,胡仙真皇太后扶立了一位未满周岁的女婴,继承了大统,此事经尔朱天光将军前往确认,也已确凿无疑。”元天穆继续说道。
全场上空,开始有窃窃私语飘荡。
“从古至今,哪儿有妇人为了窃国,扶植女婴登基的道理和先例?”作为皇族的元天穆,握紧双拳强压愤怒的样子,倒不像是假的。“昨天更是重新召集洛阳文武,同时昭告天下,说什么又册立了一个新的三岁小娃娃元钊为帝,我大魏自大统天定以来,可曾有如此儿戏的废立?”
鸦雀无声。
“简直胡闹!!!”燕不回和达奚冰都从未见过,一向稳定持重的元天穆,竟愤怒到如此失态。“简直就是胡闹!!!”
“根据昨天晚些时候从洛阳逃出的尔朱世隆将军的急报,现在京华内、皇城里,皆已一团混乱,被召进京的亲王和名门望族们,都各自带着自己的家兵势力,侵占了皇城各处机要;朝廷的职能也全部处于停摆的状态。现今天下叛乱四起,外有南梁虎视眈眈,再继续任由着那胡姓娘们胡作非为下去,恐怕大魏的江山是要断送在我们这代人的手中了。”一向少言寡语的元天穆,竟也能被气的口若悬河。“不瞒各位,我昨天已经抢先私下与尔朱大将军商量过了,是时候必须要展开行动,清除君侧,维护正统,还天下百姓以太平!”
一语落地,掷地有声。
反观在场各位的表情,大多都强压情绪,企图表现得很平静。
最多的,是如同贾显度一般,稍显愤慨的。
或者,也有像高欢、尔朱兆那般,偷偷轻轻笑笑。
当然,也有像薛孤延这样的莽夫,不顾气氛的干干笑出几声。
等待了片晌,见台下无人异议,尔朱荣终于起身开口,大手一挥:“我已决意率兵南下洛阳,修正庙宇、复还朝堂,在座各位可有任何建议提案,但说无妨!”
“我们此去,沿途关隘如何打点?”说话的沙哑嗓音,正是外号“跛足财狼”的侯景。没任何固定政治理念的他,却是一把征战的好手。无论如何行军作战,他先想到的,永远都是战术上的可行性,至于孰是孰非、刀口向谁,他从不关心。“沿途城池不少,如果一路拆过去,怕是会有伤亡。”
“这个问题将军大可不必担心。”司马子如开口的恰是时机。“不瞒将军思虑,早在数天前,尔朱天光将军就已暗地出发,高举扶正朝堂的大义之旗,早已沿途说服了常侍元融、驸马韩轨等帝国忠臣,定下协议,一路放行。”
“即使沿途无阻、顺利渡过黄河,不日抵达京师,怎奈何洛阳城高池深,若胡仙真率领逆党,负隅顽抗,如何是好?”尖细嗓音,娘里娘气的说话者,是侍立在斛律金身后,年轻有为的斛律光,只见他身披粉纱,蛮腰长腿,美艳娇丽,面容姣好,真是一位如蝶如花一般华丽的战士。只见他双臂修长,扶着下巴,若有所思。“若是兵马到时,能有人在城内策应,里应外合,势必事半功倍……”
“此事也已办妥……”费穆侧出阵列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了早在手中藏着的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这是京城北门守将胡斯椿的投诚信,已如约答应大军逼近时,开放其所驻守的城门,宰牛杀羊,犒劳王师。”
“最后一个问题,北面葛荣叛乱何如?”站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燕不回,在最后终于开口。“总不能举兵大肆南下,任由后背空虚,放任其不管吧?”
最后这一个问题倒是尖锐,在场已然无人能够回答。
因为杜洛周倒后,葛荣刚刚篡夺权力,拿下云中,正是兵势旺盛之时,在座没有一个蠢蛋,此时,自然无人肯轻易放话,敢说葛荣不会乘虚而入,借尔朱荣南下之机,偷袭身后。
按照地图上显示的目前的线下局面,一旦尔朱荣率军南下,那北方的防御重担,就全部落在了固守并州的慕容绍宗的肩头。
倒不是说慕容绍宗凭借并州兵力,就挡不住葛荣乱兵入侵。
事实上,恰恰相反,如果说在尔朱荣账下,何人能够担此重任?文韬武略的慕容绍宗,偏偏是那唯一能够胜任的一个。
可凡事总有意外。
考虑事情也要往坏的地方打算,才能保证好的结局。
燕不回说的虽不中听,但确实在理。
军帐中这一次,终于陷入了宁静的沉默。
燕不回不自主,面带微笑斜倚在支柱上,并习惯性地右手甩玩着流苏穗子。
在这个阵营里,她不害怕说出真实想法,从不担心得罪谁或者受报复。
谁让在场的,没一个是糊涂蛋呢。
“燕将军言之有理。”最终还是由尔朱荣亲自来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正如所言,葛荣背刺我军,是可能出现的最麻烦的情形。不过,我的解决方法也最简单直接,就是如她所想的那样:让慕容绍宗硬扛。”
尔朱荣说完这句,竟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主帅一乐,也引得全场所有将领一片哄堂大笑。
“若是慕容绍宗现在在场,估计心里会气的骂娘哈哈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欢,终于在最后开怀。
“谁让他慕容大将军文武双全,能谋能打,应付个葛荣,抵挡拖延个三年五载,应该问题不大哈哈哈。”刘贵是高欢好友,一快乐起来,那如猿猴的面孔格外引人发笑。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尔朱荣打了一个手势,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诸将回去准备,做好万全之策,明早五更造饭,一个时辰后宰牛祭旗,粮草甲兵辎重先行,随后全军列阵开拔,一路向南!定要为我女婿先帝元诩,讨回一个公道!”
“诺!!!”帐中高呼声震穹霄。
燕不回没有跟着一起喊,因为站在最后一排,也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有没有都喊,但至少这一次,她并不觉得,兵戈指向身后的首都,是符合自己参军初衷的。
仔细说来,其实自己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官兵。
原本西凉土匪出身,占姑臧山为王。
混到今天,不过是顺应了世事变迁,也顺应了一位朋友的嘱托,投诚招安而已。
虽说从没把自己当做一个正人君子,但也从未做过一件有违于本心的事。
镇守城池边关,平定六镇叛乱的将军,率兵回师插手皇位更迭。
燕不回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但至少,在苍生悲苦、遍地白骨的今天,在她看来,有违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