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泉到郑,县,是一马平川。一条七十多里长的官道,在秦国最肥沃的土地上,划出了一条人工直线。这条直线的两旁,并不是农田、村舍,而是由荒芜的杂草和茂密的野树组成是野树林。杂草中,野树林里,不时窜出只野兔,飞出只野鸟,咋刺刺的响声,吓得单身行人一惊一颤的,所以,这条官道上少有单身行人过往。卫鞅在离开重泉后,就踏上了这条官道,由重泉前往秦国东部第一县的郑,县。
走在官道上的卫秧,前三十里,受到入秦的初步印象影响,整个人都沉浸在到栎阳后,如何面对秦国公,给秦公现什么策的构思中。
秦同戎俗,在典简上读时,谁又在意?就是卫鞅在看到此句时,连点反映都没有,和看众多秦国的资料一样,一看而过。可当他踏上秦境后,亲身体验了这个秦同戎俗,这四个字就如同利剑般的刺在了他的心上。用这四个字来做评价的国家,还能叫国家吗?一个国家的国民血亲不分,同血亲繁殖,能有正常的国民吗?
一个身处水边,对取水来清洗自己的人,都嫌麻烦的国民,能做好什么事情?
一个都把农事当作下作事的国家官员,能保证一个国家的正常运转吗?
最、最、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国家,还对这些习以为常,天经地义?就这样一个国家,他的主公还能叫国公吗?所以,六国都称秦国为部落、为夷侯。这不是六国对秦国的蔑称,而是六国对秦国的真实评价。这怪不得六国,而是秦国的事实。不去掉这四个字,还谈什么强大?还发什么求贤令?还恢复生命祖业?要恢复什么祖业,就必须要国力强大。没有强大的国力,你凭什么从六国之首的魏国手中,夺回河西祖地?要知道,魏国是不会拱手,将河西之地相让的。秦国公!强国要靠实力的。实力是要靠强大的军队来体现的。而军队的强大,是要靠丰裕的物质来支撑的。就凭秦国的一井田,只有魏国的六分之一,一户壮男一年所得,只有魏国的十分之一,能养得活超过魏国的军队吗?
要强军就必须先强国。只有等秦国的粮食产量超过魏国后,你才能有条件夺回河西祖地。可要怎样才能快速赶上魏国呢?这让卫秧陷入苦苦的思考中。
卟——!咕吱吱……一只鸟突地从草丛中飞起,贴着卫鞅的面额,从他的头顶上掠过。突来的飞鸟,惊的沉思中的卫鞅,毛孔一炸!把他从强秦的思考中,一下拖回到这静寂的官道上来。他这才看到了,这官道的荒凉和这荒凉带来的恐怖,这恐怖*得他感觉到身后,像有人在追杀他似的,*迫他向远处的一道高岗子玩命的疾走。当他疾走上高岗后,才敢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摊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这道高岗可能是过去的囤兵营地。整个高岗上没有一颗树,全是荒草;又凭地高出官道一丈来高。当卫鞅静下心来,站起来远眺这片官道平原时,看到的只是野树林的那无边无涯的荒凉。无边无涯的荒凉让他想起了他的老乡吴起。吴起当时事楚时,楚国比现在的秦国还要贫穷还要落后。秦国再怎么说,毕竟平王东迁时,这里还是西周全国的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是国都的所在之地。而吴起离开文明富饶的魏国,踏上当时最野蛮、贫穷的夷楚时,不知他当时是什么心情?可惜,典简里只记有吴起让楚,问鼎周室的壮举。我,吴起的同乡。一个与吴起有同样的目的,踏上同一条道路的人,史典会不会记下我此时的彷徨?不。史典不会记。史典只会记下我轰轰烈烈的胜利和失败,而不会记下这种平庸的彷徨。当然,我若是不能轰轰烈烈,史典里那就根本不会留下我卫秧的点滴。我!卫鞅。是准备事秦的一代良臣、奇臣,又怎么能不会轰轰烈烈?我更不能有这种彷徨心态。我要是想平庸、苟且,就不会离开魏国,而会苟延残喘的在魏国,任人鄙视。既然我卫秧不想被人鄙视,想在史典上留下一笔,那就轰轰烈烈吧!哪怕悲惨的死去。因为轰轰烈烈的死,也比苟延残喘的活一百年的强。卫鞅想到这,猛地一抬头,奋力远望后,突然朗声大笑。笑完,对着茫茫林海大声喊道:荒草——野林——你们不会再是荒凉无用的土地。你们将在我手里,变为秦国的万倾良田。良田里忙碌着是已学会魏农农技的秦国农人。良田里栗、菽翻波。良田中,农舍座座、炊烟飘香。哈哈!秦虽穷也,但秦,土肥地广。哈哈!秦虽落后,只要鼓励开荒恳田,分户增加男壮,就能将粮产提到魏国一样,秦国就是一个丰硕的宝库。而我,也只有我,就是来打开这个宝库的人。秦国——!你欢迎我吗?树回答、草回答、鸟回答、风回答、、、、、、郑,县。真不愧为秦之东关第一城。城墙高厚。箭楼高耸。水环城而流。城内。十字形四条大街连接着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东商、南贵、西官、北民,严格的按礼制被十字形四条大街划的清清楚楚。西区官署、兵营。四个衣甲光鲜的军士雄立区门,与道门口的石柱华表令卫鞅一振!我终于来到了真正的秦城,看到了真正的秦军,马上就要见到真正的秦官了。卫鞅正了正冠,拿着度牒走向华表耸立的道口,准备接受军士的边关检查。两个华表下站立的四个军士,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象路上没有他这个人似的,让拿着度牒的卫秧不知如何是好。他心一横,将度牒一收,学着其他路人一样,就随便的走进了西区。
西区和重泉镇一样,用无人的冷清来迎接他。沿街而筑的官房、兵营全都把大门关着。街面上的房墙也无人修理,斑驳的让人疑为这里早已被人荒弃。特别是县署,阙上竟长出一蓬蓬的蒿草。若不是耸立在署前那块人把高的石碑和石碑上郑,县署的三个大字,海真没有人,能认出这里就是县署。怪不得道口雄立的四个军士对行人不理。卫鞅失去了进县署办理入关手续的兴趣。他转身离开,走向北区。郑,县的北区,更象是个商市,而不是居民区。一进区门,就见大街两旁是一个挨一个的鱼、牛、羊、酒肆的布幌,就听见各种叫卖的嘈杂声扑耳而来。步入北市的卫鞅一下生出一种熟悉的亲切,竟用手摸了摸酒肆的黄幡。他边走,边看着肆门上挂着的羊头、牛首、鲤鱼,突想起晏子的一段话来:君使服于内,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郑,县的牛肆会挂牛头而卖马肉嘛?他很想进肆看一看。可当他一看到肆主对他那巴结的笑,看到牛首上那缠舞的蝇,于是于心不忍的而移步前行。前行时,他身后的肆主发出的一声含混的低叹,又让他不由想起中的:“既阻我德,贾而不售”的诗来。这次事秦,该不会和这肆主一样遭人拒绝吗?肆主还有下一个客人到来的希望。我呢?正在他由肆主的叹息引思到自身的前途时,一阵清洌的箫声传来,把他拉回到孩提的时代。他突然只有五、六岁了,和着群玩童被那箫声迷住。在箫声中,他不能自主的掏出好不容易从娘那儿要来的一个零钱,伸向卖糖人,换回一块麦芽糖。黄灿灿的麦芽糖,清甜诱人!卖糖人一看,买糖人的一身官服,连连摆手,并敲下一大块麦芽糖,用双手捧着,递给穿着身官服的卫鞅。卫鞅从卖糖人的那双恐惧的眼睛里,看到秦民对官的恐惧,赶忙丢下钱转身离开。离开时,那繁华的北市,再也不能给他那熟悉、亲切的感觉了。重泉的荒蛮、贫穷如西戎的部落。重泉与郑,县间七十里的官道荒凉而无人烟。而郑,县除官署区外竟繁华的与魏国不相上下,竟给自己有种回到魏国那种熟悉、自然的感觉。是什么原因让秦国如此贫富悬殊呢?秦国公是否有意要在秦国与魏国接境之处留出一块荒蛮不开之地,来做缓冲和以断魏国西进之意而求自保?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卫鞅在热闹的北市里茫然的走着,孤独的想着。等他从遐想中抬起头来,回到现实时,已走进了郑,县的东区——商贾区。郑,县的商贾区虽然不大,可因新建却富比安邑。百来栋漂亮的阿式塔房两街巍巍。户户门前黑龙华表令人肃穆。这是秦商的住宅区?
卫秧一看到商住区,就想到给秦国生产财富的农人的住宅。农人住宅的简陋和商人住宅的豪奢,让他不由想起:神农氏作、列廛于国,口中为市,致天下之民,繁天下之物,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哼哼!没有想到,神农氏这利民之举竟被这些商人用于毁国。商亡。周将遗民安之洛阳。洛阳商人为泄亡国之恨,初以买卖为生计,后专弄此业坏后世。故诸侯,贵族耻称他们为顽民!七国庶民恶呼之为“商蠹”。秦之贫、富如此不均,这商蠹肯定是一大害。卫秧正愤愤的恼怒着“商蠹”。“好!好啊——!翻——翻……”一阵又一阵叫好声,助威声,突然传来,一下子搅乱了卫鞅的思路。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东区商贾住宅的大道尽头,只见那大道尽头,有一个若大的一个场子,一大群人正围着在那里叫喊、观看什么。对秦国什么都好奇的他,仗着一身官服,轻易的就走进场子。一看,是几个伶人在场子里表演着杂耍,而且场中的杂耍,翻滚的的让人眼花缭乱。正在踢球滚翻的伶人班头,眼睛很尖。他一眼就看到从围观之人中,走进来一个高冠伟服的外国官长,心里大喜——来了一个财神啦。外国官可是比秦国官、秦国商人都要大方。
想到这,他借势一展平生绝技,用一个倒挂金钩,将球踢到空中后,又用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在空中把球接住,再借势轻轻的飘落在这个外国官的面前,双手恭捧铜盘,盘中放一红球;半跪于地,举盘过头给外国官请安:“小班今蒙大人抬观,甚感万谢!”班头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一眨眼间完成,让卫鞅楞得一惊。他往两边一看,着褐袍的观众,(老百姓的服装,秦国尚黑,故百姓喜穿黑衣)不知何时都离开他数步,把他一个人孤秃的凸立在原地。对伶人向来反感的他,从来认为伶人对社会有害无益,徒耗粮、布。就是魏国,伶人也只准贵族养在家中私娱。没想到贫穷、蛮荒的秦国,竟比魏国在这方面更甚,伶人竟可以招摇上市的公开刮民财、消民志。他本来对自己糊里糊涂的走进来看杂耍,就在自责不已。面对伶人班头的这一讨好之举,自然反感、恶心。他冷冷的把眼一瞪,嘴一抿,厉声问道:“是谁的班子?谁批准你等在此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