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老太太依然昏迷着,面色苍白,呼吸紊乱。
玉丹裳坐在桌子边,指尖敲打着桌子,自得其乐。阿木站在窗边,神色未明。勾勾事不关已,站在自家君上的身后。
我一进门,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见我进来,玉丹裳说,“哟,泽深的未婚妻来了?”
“你耳朵真长。”我担忧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泽老太太,不满地对阿木说,“虽然‘床’和‘窗’的拼音一样,但终归不是一个音调,你站错地方了吧?”
“泽深已经死了,他是阿木。”勾勾冷冷答道。
“真无情。”不管是泽深还是阿木,泽老太太都是他的娘亲,不能因为回想起记忆,就不认自己的娘亲。我不相信,眼睁睁看着泽老太太被痛苦折磨,阿木会毫无感触。“她是你娘亲,也是因为你死了才伤心难过,你不能不管她。”
“我没有娘亲,我只是一棵树,天生地养。”阿木沉默半晌说道。
“对,对,所以才没有心。”我走到泽老太太的床边,看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她。以前从没照顾过人,没有经验。人魔有别,适用于魔的医疗方法不一定也适用于人。
“喂,玉丹裳,你说现在怎么办?”我只好把注意打到玉丹裳的身上。
“你照顾啊。”他不甚在意。
“我不会啊,再说,凭什么让我照顾她?她是阿木的娘亲,也就是你属下的娘亲,就算照顾,也该你们照顾。”这是原则问题。
“说道理?好吧,勾勾,你把道理说给她听一听。”玉丹裳对勾勾命令道。
“是,君上。”勾勾得令,掰着手指头一一将道理讲与我。“首先,是因为你吃了泽老太太家的早饭,她没有饭吃就上约林山上挖野菜,然后,阿木才会跑到约林山告诉她山上有猛虎,之后,他被猛虎逼下悬崖,阿木苏醒。泽老太太知道儿子死了,才会昏迷。也因此,她现在才躺在床上。追根究底,一切都是你惹得祸。”
“好像也是。”
“这就是了,所以,你要照顾泽老太太。”玉丹裳总结说。
这样说也是,不对,我原来是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的。玉丹裳先是不让我为泽老太太卜卦问平安,之后,又阻挡我和勾勾去约林山帮助泽深寻找泽老太太。说是天道不可违,可是,他却设计了我,用天道设计了我。
“玉丹裳,你别趁千里不在就欺负我。我又不笨,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泽深摔死的。”我说道,“我现在都怀疑那只猛虎是不是你从妖界带来的。”
“真是聪明,果然不笨。”玉丹裳停止敲击桌子,他说,“撇开刚才的理由不谈,刚刚那些邻居们因为你是泽深的未婚妻,才没有留下人来照顾泽老太太,这个是真的吧?”
“我又不是,他们误会了。”我争辩道。
“不管误不误会,事实就是他们都走了。”玉丹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所以,你照顾她。”
“我不干。儿子不孝顺母亲,我一个陌生人凭什么帮他?”我走到阿木的身边,将他向泽老太太的床边拽去,“你好好看看,躺在那儿的,是你娘亲。”
“放开。”他低喝。
“不放。”
“放不放?”
“就不放。”
他伸手向背后拔剑,我亦召唤出阿棱剑。有些人,只能用武力才能让他清醒。现在的阿木,身上一点泽深的影子都没有。他对我而言,很陌生。泽深的亲切,泽深的羞涩,全都被他冰冷桀骜的性子遮蔽了。
玉丹裳很悠闲,一点也没有被我和阿木之间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他问我:“你可知阿木背后背的是什么剑?”
“什么剑?”他的剑黑沉沉的,一看就不是凡品。
“弑杀剑。”
“没听过。”话是这样说,手中的阿棱剑却收了起来。弑杀剑,它的厉害,如雷贯耳。阿棱剑虽然是一柄难得的好剑,但在弑杀剑面前,只能像一只乖绵羊一般,等待弑杀剑的屠宰。阿棱剑现在是我用得比较顺手的武器,不能无辜在弑杀剑下受到损害。
玉丹裳也不点破我,他对阿木说道,“泽老太太确实是你娘亲,给她请个人间的大夫,抓点药,既不违天道,也尽了你对她的孝道。剩下的,就交给小七来做吧。”
“是。”阿木乖乖地听令而去。
我正欲反对,玉丹裳拿出一块玉佩大小的东西,问道,“凤梧桐心,还要不要?”
珊瑚般的剔透红色,莹莹有光。梧桐叶状,在叶脉中,一只凤凰隐隐显出,绚烂的色彩,衬着似展未展的翅膀。
“要。”我忙点头。
“泽老太太……”他拖长了声音。
“我照顾。”
有求于人,便要听命于人。为了让君沂和南芙蕖解除婚约,好方便我以后嫁给君沂,我认了。
阿木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个大夫,那个大夫估计是被阿木的凶神恶煞吓着了,给泽老太太把脉的时候,指尖都在颤抖。他很快诊断完毕,说泽老太太需要静养,她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次伤心过度,若不好好调养,恐怕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阿木一言不发地又将他拎了回去,回来时手里拎了几大包的药。他递给我,我拿过来,打开翻了翻药材,认真地问他,“这个,是要烤来吃的吗?还有,凡火怎么生?”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无辜地说,“魔界的火不能用,凡火我又没用过。”
于是,阿木又一言不发地拎着药,蹲在竹屋地后面生火熬药。
泽老太太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色开始暗下来,我点了灯。
“深儿,他去了。”一开口,泽老太太便泣不成声。
“先喝药吧。”我不会安慰人,只好端起桌子上早已熬好多时的药,我用法术保了温,温度刚刚好。
她摇摇头,不愿喝,“深儿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寄托,他都不在了,我活着还干什么?”
“先喝药,好不好?”我柔了声音,“有什么话,喝完药再说,可好?”
她依旧摇头,“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我这一生,可是够苦的。我从不怨上天,可是这次,它怎么就带走了深儿呢?”
她抽噎一声,“深儿不是聪明的孩子,但很听话,也很孝顺,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的书念得不好,也没有考上功名,这一些,我都不在乎。人这一生,平平安安就好。我什么都不奢求,只希望深儿可以健康长寿,穷一点,苦一点都没关系。可是,现在什么都是奢求。为什么,老天带走的不是我呢?”
我默然。这是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任何的言语都安慰不了她。除非她的儿子死而复生,明明这是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却不能为她办到,只因天道不可违。
她激动起来,要从床上起来。我忙制止她,“泽伯母,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大夫说了要躺在床上静养。”
“不,我要去找深儿。若不是我,他也不会死。他的尸首还没有找到,我不能让他死无全尸啊。”她哭道,“他还没有娶亲呢。我们家穷,他连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就这样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我是做了什么孽啊,连累我的儿子如此……如此……遭罪!”
“泽伯母,这不关你的事,是……”
“不,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她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仰首呼嚎,“老天,老天啊,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深儿是无辜的,我愿用我的老命换他的命。他那么年轻,才十七岁,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泽老太太双眼通红,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密布了脸庞。
“带我去找深儿好不好?”她抓住我的手,央求道。
“先喝药,好不好?”我将药端到她的面前。
“喝了药就带我去找深儿?好,我喝,我喝。”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药碗,直接向嘴里灌去。因为喝得急,她呛到了嗓子,不停地咳嗽。
我顺着她的背,让她可以舒服点。
“快,快,带我去。”她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双脚撑住地,却站不起来。她推开我的搀扶,脚下不稳,跌倒在地上。她用力地锤着自己的双腿,嘶哑着声音骂道,“这双该死的老腿,还指望你们去找深儿呢。深儿……”
她的悲怆,让我也红了眼睛。我蹲下身,哽咽着说,“泽伯母,先起来,地下凉。”
“不,凉就把我凉死吧。深儿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绝望地呢喃。
我抱住她,“泽伯母,你还有我呢。”
“你?”她的眼睛没了焦距,看了我许久才认出我是谁,“小七,深儿不在了,他走了……”
她紧紧拽住我的手臂,哭得声嘶力竭。哭着哭着,因为力竭,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我将她扶到床上躺好,给她盖上被子。又打了一盆水,用锦帕细细为她擦了一遍脸。想一想,我又用君沂留给我的天山顶上千年寒冰所融的雪水,给泽老太太均匀抹在哭肿的眼睛下面。玉丹裳说了,对泽老太太只能用人间的方法治疗,不过,这个不算,只是让老人舒服一点而已。
吹灭了灯,我为她关上房门。阿木站在竹屋前面,垂着头,被月光投射下一道孤独凄凉的身影。
我静静地望着他,心里很难受,为泽老太太难受。她哭得要死要活,可是,她昔日的儿子正好好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的一切,却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