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傅家的大屋占据一整条街道,白墙黑瓦,极为显眼,容易确认。穿心秀才翻墙而过,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打着灯笼的巡夜仆人仿佛墓地磷火飘荡而过,他眯着眼睛,借助微弱的月光往主屋方向走,才踏上一条走廊,突然察觉到两头膘肥体壮的看家狗静悄悄地逼近。
‘咬人的狗不叫。’温文水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睛,释放出淡淡的黑暗气息。
两头凶悍的家犬呜咽一声,仿佛遇到天敌,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一下。
万籁俱寂的深夜,挑开窗户进入家主的书房,寥寥无几的几本线装书躺在书柜上,穿心秀才上前打开,翻了几页,都是傅家最近钱银往来的账目。
‘一群商贾暴发户,连装门面的四书五经都没有。’
月光透过镂空的窗花洒下疏离斑驳的银辉,环视周围,温文水的眼睛一紧,这是心灵的悸动,立即知道傅家书房里有极为贵重的宝物。
书房靠墙处有六扇折叠的木画屏,上面的图案是巫山十二峰,气势峥嵘、峰峦叠嶂,白雾缭绕、浮云细雨,是名家之作。屏风前的书案上,摆放文房四宝、笔洗、笔筒和金丝楠木镇纸等物件,也不见什么出奇。
书案前的扶手椅……‘位置摆放的不对。’穿心秀才坐在椅子上,正对书房里侧的宝瓶状架阁,上面摆放着傅家收藏的各种物件。
福寿纹葫芦瓶,红木座玉如意,古色古香的羊脂玉瓶,还有一册绣像本秘戏图。温文水取出图册翻看,摸到封皮稍微有些厚实,伸出手指捻了几下,从里面掉下一张薄薄的泛黄绢纸,上面有几种独门武学,署名是巫山司徒雷。
‘干柴烈火掌、郎情妾意剑、情意绵绵刀……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嗯!这里还有几句丹术口诀……男人的津液为金、女人的爱意为银,以牝门为炉,玉槌为工,七情为炭,呼吸吐纳成风,烧炼而成金丹……’
穿心秀才啧啧称赞,简短半句口诀,里面似乎蕴含一丝道韵,捆缚在身上的无形锁链松动小半,更多的黑暗源泉喷涌而出,‘通往不朽的大门为我打开缝隙。’
阴暗的傅家书房里,低沉的笑声带着无法掩饰的畅快,‘此次远行已有重大收获,是时候离开,扬帆启程,回归家园。’
把绢纸上所有一切文字全部牢牢记住,苍白的磷火在手心燃起,很快将它焚成飞灰,双手反复揉搓后,彻底消除一切痕迹。
将图册放回架阁,回复原状,温文水推开窗户,让清新的寒凉夜风吹散书房里的焦糊味,随后他翻窗离开,仿佛一只狸猫跃上高墙,如履平地的走到僻静处,纵身而下。远处有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江湖豪杰,目睹穿心秀才在青竹客栈二楼的客房歇息,终于放下心事,各自回巢。
夜色渐浓,背山环水的云峰镇飘起寒雾,白天的喧嚣和暖热的酒饭香味淡去,除了巡夜的更夫,只有流水淙淙。
日升月落,新的一天到来。
侧身卧在草席上的玉娘子刚刚苏醒,支着额头的右手骤然滑开,额头重重地碰在地板,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至于那里不对劲,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钟嘉碧起身检查衣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暗自吁了口气。
趁着活动手脚,气血渐渐恢复正常的空当,脸色红润的玉娘子打开腰囊,准备检查随身携带暗镖。
刚刚摸出包裹的红色绸布,她的眼瞳瞬间涨大,师门秘传的八字结明显被人松动过,虽然恢复原样,可是暗记的位置变动了。玉娘子忐忑不安地解开暗镖外面的层层绸布,最后看见的是一颗漆黑发亮的大力丸,消食开胃,强壮筋骨,价值一文钱。
‘天啊,师门几十年积攒的一点清誉尽数毁在我的手上。哪个天杀的小贼,胆敢偷走老娘的东西。啊呀,我这腰囊绑在身上,说不定,我这冰清玉洁的身子都被贼人碰过了。丫丫个呸!辱我清白的人不得好死,我要诅咒那小贼,头顶流脓,脚底长疮,生子世世为贼,生女代代为娼。’一番歇斯底里的暗骂,好不容易恢复冷静的玉娘子,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铁青地吓人。
‘还好,还好,腰囊里有我的寒梅幽香,暗镖放在里面多少也沾染了一些味道。’玉娘子脸色稍霁,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哨,用力吹出清脆的哨音。没过一会,一只蓬间飞出的练雀落在钟嘉碧的手上,小口小口啄食米黄色的雀粮。
“幸好下山时怕寂寞把你带走,要不然遗失暗镖事小,丢了师门颜面事大。师傅不在身边,此时此刻,我只能依仗你了。”玉娘子把香囊放在练雀面前,给它记住这股味道,“去吧,去吧,为我找出盗走暗镖的贼子。”
雀鸟扑扇翅膀腾空而起,现在客栈后面的竹林徘徊了一会,又飞到附近的民居。
‘看样子,暗镖还没有送走,甚至就在这小镇里。’钟嘉碧目光随着练雀忽远忽近地飞翔,心情起伏颠荡。最后练雀落在一幢高墙明瓦的大户人家水檐上,不时走动,啄食肥厚的青苔。
“云峰镇傅家?几个巫山余孽,找死,连我师父八臂哪吒暗器宗师的名头也敢冒犯。”玉娘子双手发狠,硬生生地抓烂客房的木质窗台。
闻香的练雀找到盗走暗镖的最大嫌疑,钟嘉碧放下心事,又有新的担忧,‘传闻巫山派弟子擅长医术,医毒不分家,昨晚我昏睡如死,不定是被人下药了。待会找上门索回暗镖,可得仔细提防,别着了他们的道。’
心有定计后,玉娘子提起房门插销,准备开门的时候,发现自己下的暗记也被人动过手脚,‘我就知道,肯定是这群卑鄙下作的巫山派余孽干的,擅长撬门溜锁,窃玉偷香嘛。’钟嘉碧冷笑拉开房门,叫伙计送上洗漱的净水。
用随身的布巾擦拭脸面,清澈的井水洗掉昨日路上的风尘,容光焕发的玉娘子稍事整理身上的衣物,慢悠悠地下了楼梯。
龙丘城顺风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们叫了一锅热气腾腾的乌米粥,还有一大盘刚刚捞起的芋饺,正吃地不亦乐乎。
这芋饺流传甚广,在龙丘城里都有挑担的摊贩售卖,不过云峰镇的芋饺别有风味。它用的是当地的芋子,煮烂捶捣成糊,加入手推小石磨碾的细薯粉,揉成饺子皮;馅料是山里猎杀的兽肉,剁细后加了家酿米酒和豆酱。包成后直接下到锅里煮熟,口感柔糯、滑溜,要是在汤汁里撒下一把葱花姜末,再加上陈醋,味道就更美了。
坐而分食,十来个小芋饺吃下,喝着泛酸的汤汁,咂了咂嘴,钟嘉碧心情好了很多。
用过早点,趟子手把两个箱子的镖银放在马车上,一个掌旗的镖头拿出细心卷号收藏的镖旗,插在马车上,准备启程,却看见揣着暗货的‘玉公子’慢慢品尝青茶,也不见他起身。
“你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到。”
也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人,一听这话,镖头头皮阵阵发麻,他压低声音询问事由。
“也没什么,我有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稍后会去拜访他。”说完‘他’白了顺风镖局负责这次押运王家货款银两的镖头一眼,“万事有我负责,你们还在云峰镇,我只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镖头心头重重一沉,他是知道一些内幕,深受镖局局主信重的人:‘我的小姑奶奶,你要是在云峰镇乱来,指不定要死伤很多人。局主也真是失策,为何会容忍心狠手辣的玉娘子护着暗镖。八臂哪吒的宗师名头可不实在,都是江湖道上吹出来的。’
“好吧,镖队按照原定日程动身,玉公子的行程我就不多过问了。”
“聪明人就是识相。放心好了,我还有师门重器乾坤圈质押在顺风镖局,不会教你们吃亏。”
‘我的小姑奶奶,你一人暗杀鸡鸣山二鬼的事历历在目,我能不识相吗?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子。’镖头拱手,应声:“是。”
玉娘子挥手送别镖队,歇息了一会,就起身,直接往傅家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戴上鹿皮手套,那副谁都欠她几百两白银的样子不是去找回失物,分明是去登门寻仇。
身为云峰镇地头蛇的傅家在这山林小镇里里外外都埋下许多明桩暗线,一看这势头就察觉到不对,连忙通知家主。等到玉娘子来到傅家门前,外紧内松的阵仗让钟嘉碧笑掉大牙。
‘哪来的镇宅石,竟敢逾制雕刻石狮,不知道这是在找死。’玉娘子冷脸嗤笑:“在下衢州府九华山洪宣门下,路过此地,口渴难耐,故来讨碗水喝。”
傅家家主傅雪峰还在思量这杀气腾腾的后生的来意,蓦地想起本州府九华山上住着江湖奇人,有名的武林宗师八臂哪吒,或许这名头太盛,她的本名反而少有人提起。
“失敬失敬,原来是宗师门下高徒,不过据说她老人家不曾收过男弟子。”
钟嘉碧从白玉如藕的手臂褪下铜钏,按动机关,迎风一晃,变回原样乾坤圈,只能顺着毛捋的母老虎,此刻忍耐不住,露出锋利的爪牙。
后知后觉的傅雪峰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好,想将姿态摆地低一些,可是仆人都在左右,附近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江湖中人出现,他就不好再把身段放软。
穿心秀才温文水极力促成的灭门惨剧就要上演,各路江湖豪杰、白道侠士此时还是看客,待会他们就要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