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中年男子身形瘦削，双唇单薄，眉目疏朗，一头乌发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发髻，中间插了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一袭素白色的长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随着他的走动而显得愈加空洞，只见他大喇喇地在马盰的右手处抱腿盘膝而坐，眉目间还有些宿醉后将醒未醒的意味。
这便是当代护国大国师，白烨。
出乎秦震的意料，当马盰入殿时，在殿中已然就坐的朝臣们并没有重新站起高呼万岁，或是大行跪拜之礼，他们只是神色寻常地挺了挺腰板，敛起了嘴角的微笑，向北面微微低头，便算作是对皇帝的礼敬。
马盰抬了抬宽大的袍袖，开口道：“诸位公卿臣子平身吧，今天是朕登基以来首次举办殿试，是朕第一次在全国十四个大州网罗天下学子，这两个月来，各部院的官员从上到下无不为此事竭尽全力，朕心甚慰，待朕看过本届英才之后，定当对有功之臣不吝赏赐。”
殿中朝臣们齐齐躬身，礼部尚书郑宏持礼答道：“为国选士，乃臣子本分，岂敢言功。”
马盰笑了笑：“郑尚书乃科举主事，便请为朕主持殿试。”
“谨遵圣命。”郑宏拱手领命，长身从自己的坐席上站起，沿着殿中红毯缓步走至百余名考生面前，朗声道：“老夫郑宏，忝为礼部尚书，也是科举考试的主事之人，今日参加殿试者，有文考七十五人，武考二十四人，总计九十九人，俱是在各州考区脱颖而出的英才。”
秦震暗想，这九十九的人数该不会也是他们为了讨皇帝的欢心而专门凑出来的吧？
又听郑宏徐徐讲道：“殿试共分两科，一是必答，无论文武皆要回答一次问题，题目由礼部、吏部、兵部共同拟写，由都察院挑选并宣读；二是共答之题，由陛下或其指定的某位朝廷重臣择时政大事出题，每人皆可回答。”
而后，九十九人便开始了第一科的考试。
这有些类似于秦震曾经多次经历过的公务员面试，但留给考生思考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要求脱口而出，须有急智，所以针对武考生的题目要简单得多，而且多是常规的法条或历史的重大战役，大多数考生都能够勉强回答。
之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刘君玉赫然是司隶文考的第一名，而那名年轻几岁的岑啸风则是司隶第三。
文考的题目大多是询问国家政策的利弊，或是历朝历代的兴亡，这些学子们基本都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偶尔有几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回答得磕磕绊绊，更有一人一句话没说就直接晕倒在大殿之上。
七十五名文考生回答完毕后，只听都察院官员高声宣道：“司隶武考第一，晋阳栾闯上前听题。”
栾闯虽然向来洒脱，此刻也不禁屏气凝神，长身离席，越众而出，束手站在了红毯之上：“晋阳栾闯，殿下听题。”
官员随意地从从题本里抽出了一张纸，一阅之下竟然笑出了声音。
殿中有些官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身为院长的阴晨缓缓说道：“卫刚，殿试之上，岂容你如此无礼？”
卫刚被上司责怪，却并不急于解释，反而清了清嗓子，不急不迫地朗声诵道：“开国名将之一的栾晨，是以哪些战功获封皋狼公？”
他话音刚落，殿中许多朝臣都笑出了声音。
栾闯微微翘起了嘴角，抬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先祖虽是草莽出身，但以勇武被太祖皇帝拔擢为将，凭借为太祖皇帝平定益州的战功获封关内侯，平定交州后获封皋狼侯，后又参与对扬州的决战，在统一天下之后获封皋狼公。”
龙椅之上的马盰微微颔首，笑道：“他自己历数自己祖先的丰功伟绩，岂会答错？阴院长，朕觉得这道题目实在太过巧合了。”
阴晨拱手道：“武考不过二十余道题目，此事可是未曾预料。”
马盰摆了摆手，示意继续。
阴晨的目光却又重新落在了卫刚的身上。
“司隶武考第三，金城秦震上前听题。”很快就轮到了秦震。
秦震越众而出，昂然立在了殿中。
马盰和朝中许多大臣在听到了“金城秦震”四个字后，明显都吃了一惊，大国师白烨那双似醒非醒的眼睛也在一瞬间睁开，射出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刹那之间，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秦震的身上，他有一种被高温蒸熟的错觉。
他忽然有些结巴起来：“草民、金城秦震，在、在此听题。”
马盰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咳嗽了一声：“不必紧张，尽力回答便是。”
秦震有些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多谢陛下，草民在入军营之前只是金城的一个乡下人，连允吾县城都只进过两次，从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因此今日见了陛下不怒而威的龙颜，浑身上下都有些哆嗦。”
“哦？”马盰敛须而笑，却又问道，“你如今在军中？”
“是，草民在振威军中效力。”
马盰的目光在殿中一扫，振威将军谢彪已抱拳出声：“陛下，此子虽入伍不过年余，却勇武过人、屡立战功，已被末将破格提拔为副旅长之职，更有中尉之衔，加以时日，必是朝廷一员虎将。”
马盰眼中的犹疑之色一闪而过，他轻抚右掌叹道：“寒门之子，能到今天，可是十分不易，你要珍惜机会，日后未必不能如同殿中许多大臣将领一样光宗耀祖。”
“谨记陛下教诲。”秦震此时真的觉得自己家的祖坟上青烟冲天：有刚才这两句对话，评分官员必然不会将自己的名次向后排得太多啊……
卫刚看皇帝不再开口，这才朗声道：“你被朝廷封为都察院内朝司司长……”他忽然一怔。
秦震也是一怔，他当然记得之前有人介绍卫刚时曾说过，卫刚就是内朝司司长，怎么又忽然……
卫刚一怔之后，旋又念道：“某日，你的父亲与都察院院长同时掉入河中，而你只能相救一人，你会选择救谁？”
有些年轻的官员“噗嗤”笑了出来。
秦震的目光恰巧与阴晨撞在了一起，却没料到阴晨此刻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回卫司长的话，”秦震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都察院院长可是朝廷重臣，身前身后自有无数官员和侍卫保护，草民的父亲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草民自然是要救我的父亲。”
卫刚点了点头，又向其他考生提问了起来。
秦震不知道自己回答的答案算不算正确，更不晓得自己刚刚抱了两个月的大腿会不会因此而对自己心生偏见，他偷偷瞄了一眼，却看到阴晨向自己微微点了点下巴，心中这才大为安定。
九十九人答完第一科，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以后。
但听郑宏向马盰请示道：“第一科已经完毕，陛下是否亲自对第二科命题？”
马盰似乎也考虑了很久，他轻轻点头：“这一题先问文考学子。”
刘君玉、岑啸风等人无不屏气凝神地竖耳聆听。
“先帝，也就是朕的皇兄为政十一年，天下虽大致平定，但也偶有动乱，更引起了秦燮、拓跋巍的反叛，以致身死，以你们的学识来看，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这一题问得有些难度：马盰是以兄弟身份继承了皇位，对于其兄长的评价在明面上自然不会太过贬低，但他更希望能够摆脱兄长的阴影，建立自己的功业，就不能把先帝抬得太高。想要兼顾这两个方面，似乎还有些困难。
岑啸风竟是想也没想，便朗声答道：“啸风以为，先帝为政之初，尚秉持垂拱而治之法，然未至始终，便起黩武之心，尤以御驾亲征塞北异族，发兵三十余万，骡马百余万，役夫五百万，虽有大胜，却无大功，可谓劳民伤财，致使国库空虚、动摇国本，幸陛下天纵之才，振先祖之余烈，剿灭乱军平复天下，更轻徭薄赋安抚万民，啸风虽年幼学浅，私以为三年以后，便能复见开国之时的盛况。”
马盰抬了抬右手的食指，在龙椅扶手上点了点：“答得很好。”
岑啸风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连忙躬身道：“谢陛下。”
其余考生虽然陆续也有回答，但岑啸风早已抢先，直到最后也没人能获得皇帝的再次赞赏。
待文考回答完毕，马盰的目光终于稍稍偏转了过来：“这一题，只问武考学子。”
他用了咳嗽了一声，才缓缓道：“太祖皇帝资兼文武，是后人难以仰望的全才，但谁能告诉朕，他最强大的地方，是哪一处？”
二十四名考生俱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