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舒畅的秦震带了六名随吏在长安城中漫步。
此时是十一月的中后旬,天气已是极为寒冷,又是临近傍晚,天黑风急,极少有行人上街。
饶是他已经将内功练到第六重,也忍不住裹紧了外套,此时有些后悔出门前没有多穿一件棉衣。
“军侯穿得也太单薄了,”卢楷见状,连忙提议道,“何不去买一件裘衣?”
秦震摆了摆手:“只是晚风太急,不算寒冷,你们想吃什么?”
官员们一怔。
他指了指路边一家寻常小店:“来几斤熟牛肉,喝两碗温酒,怎么样?”
六人都道:“一切听军侯吩咐。”
秦震点头,快步走了进去,刚刚踏进店门,便感觉到一股炭火的暖意。
“呃,官爷?”有小二眼尖,连忙迎了上来,“您几位?”
“七位,”秦震搓了搓手,微微扫了眼店内的环境,“还算干净,可有单独的小间?”
小二脸上露出了难色:“官爷见谅,小店的小间都已经有了客人,如今只有大堂……”
“无妨,”秦震长舒了口气,“给我们收拾张干净的桌子,赶紧上酒肉才是正事。”
“是,是,”小二也暗舒了口气,忙不迭应道,“您这边请。”
七人就分了主次尊卑,围着一张方桌坐了下来,小二又特意在桌旁放了一盆炭火,将周围烘烤地热气腾腾,片刻之后酒肉下肚,几人都已然没有一丝寒意。
“虽然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但几道菜肴倒还可口,是吧军侯?”卢楷笑着举了举杯子。
秦震不置可否地与他轻轻一碰:“我出身苦寒,吃饭很少挑剔,若是太过简陋不合心意,几位还要体谅。”
卢楷放下杯子,忙道:“属下几人也都是寒门子弟,只要有口吃的便心满意足,岂敢挑三拣四?”
司马良和几名士兵都是小鸡啄米般点头。
“何况……今日军侯带我等处理公事,一顿饭钱,怎么能让军侯独自承担?”卢楷刚刚管了财务,兜里又新装了三百万的金票,迫不及待地想要替秦震花一花公款。
秦震大约也明白了他的心思,微微摇头:“我做官不过三四天,可没有染上这些毛病。”
卢楷微微一赧,又道:“属下好歹也在京城混了几年,怎么能让军侯破费?”
“嘿!”这时不远处的一桌上有人冷笑道,“到底是官场中人,掏个饭钱也要假惺惺地你推我让。”
“混账!”卢楷涨红了脸,推案而起,怒道,“你是什么玩意,敢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胡说八道?!”
“小爷不是什么玩意,只是个长安乡下的泥腿子,第一次见到城里的大官,觉得大开眼界,就忍不住说了一句,要是官爷觉得不中听,不妨打我三拳?”对方却笑嘻嘻地站起,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秦震却眼前一亮: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虎背熊腰、浓眉大眼,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座八尺铁塔一般屹立不倒,一看就知道身怀不凡。
“卢主事,回来。”他生怕卢楷吃亏后更丢面子,连忙叫司马良拉住了他,“这位壮士如何称呼,若是赏脸,便与我等同坐,稍饮两杯如何?”
那汉子一人独坐了一桌,桌上只有一碗简单的臊子拌面和一小碟下饭的咸菜,可见他囊中羞涩到何种程度。
他斜眼看了看秦震桌上的酒肉,隐隐有些意动,脚下却依然没动一步,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你那边人多拥挤,我怕身上的泥巴沾污了官爷们的官袍。”
“小二,”秦震并没有着恼,反而笑着招了招手,“给那边桌上切一斤熟牛肉,再热一壶老酒,都算在我的账上。”
“这……怎么好意思?”那汉子刚想推辞,腹中却响亮地发出了一声“咕噜”。
这下连卢楷、司马良和几名士兵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只好拱了拱手:“那就多谢这位官爷了。”
秦震微微点头,将视线又转回了己方桌上:“吃完之后,还要劳烦各位陪我一起巡视一下南城三座城门,我上任之后还不曾巡过夜。”
“是。”六人吃了领导的酒肉,此刻哪里还能拒绝?
“说到治安罚款,通常都是如何执行的?”秦震夹了一片厚达半寸的牛肉,在酱碟中蘸了蘸,整片塞入了口中。
卢楷稍一思索,答道:“根据法院制定的《治安处罚通法》,里面涉及我防务司的有十大项四十余条,法条的解释就有数万字,属下也很难讲清楚……”
秦震一听这些法律就有些头疼,他用力吞下了已经嚼烂的肉糜,道:“我只想知道我们的人是怎么罚钱的,有哪些必须的程序,说简单些。”
“哦,”卢楷又整理了一番思路,缓缓道,“就以犯夜禁为例,在发现之后,立即将犯人捉拿,押入各门的关押室后进行审问,审问清楚犯人身份后通知家人,第二天将犯人转入京兆府官牢,待刑期满,而且其家人筹集罚款上缴国库后,再予以释放。”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犯宵禁可轻可重,若有抗法、逃匿者,当场击毙亦在律法范围之内。”
秦震点了点头,又道:“怎么确保官员们如数将罚款交给你我?”
卢楷微微一怔:“罚款时要向犯人出具罚款文书,每份文书都要加盖军侯的官印,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大概知道了。”秦震心中雪亮,他长身站起,“店家,结账,两桌一起。”
主管算账的掌柜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拢在一起,一张皱纹纵横的脸色拼命挤着笑容:“官爷肯赏脸在小店用饭,小老二怎么敢收钱……”
“多少钱?”秦震瞪了他一眼。
掌柜一个哆嗦:“一百八十八钱,官爷要给,给一百钱就好。”
“你这个折扣有些太狠,”秦震笑着摸出了两枚银币,直接抛给了他,“不用找了,本官刚刚上任,还没习惯吃饭不给钱。”
“多谢官爷,”掌柜死死攥住了两枚银币,“祝官爷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秦震抖了抖袍摆,迈步就往外走,卢楷等人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天色已黑,官道上亮起了昏暗的灯光,他们就借着灯光,沿着官道缓缓朝南走去。
临近安门时,秦震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提声道:“你已经跟了我一路,再不现身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毫无察觉的卢楷等人无不大惊,四名士兵更是连忙拔出了军刀。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有人从阴影里缓缓走到了灯光之下,正是他们在饭店里遇到的汉子。
“出店之后,大约一百步。”秦震随口答道,他注意到汉子的右手始终插在衣襟之中,那里似乎藏了什么兵器。
汉子的眼神微微一亮:“你很厉害。”
“是的,”秦震点了点头,“我很厉害,而且当过兵,杀过人,你也当过兵吧?”
“当过三年。”汉子向前走了一步,“你怎么知道?”
“你吃饭很快、很干净,一看就是吃过部队大锅饭的士兵。”秦震想起来最初的日子,稍稍有些感触。
“是,我家很穷,所以从不浪费。”他又向前走了三步。
“我不记得和你有仇,刚才还请你吃了一顿饭,你为什么想要杀我?”秦震终于喊破了他的意图。
汉子脚步一顿:“你请我吃饭,我很感谢你,可是……我需要钱。”
“你年轻力壮,又有武艺,为什么不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卢楷又是紧张又是愤怒。
“我娘病得很重,请了城里的大夫,只吃药就要三千钱……”汉子低了低头,“我没有办法。”
“你抬起头来,”秦震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的名字。”
汉子的目光里微有疑惑:“我叫雷虎。”
“雷虎,”秦震缓缓点头,“你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你需要钱,只是为了救你娘。”
雷虎的目光再无一丝迷惑:“我需要钱去救我娘!”
“我借给你一万钱。”秦震将自己身上的十枚金币全部掏了出来,钱币在夜灯下灿然生辉。
雷虎怔怔地看着他:“真的?”
“只是借的。”秦震将钱抛给了他,“你总要还给我。”
他的右手终于从衣襟中伸了出来,忙不迭接住了金币,却又将一半还给了秦震:“我只要五千,官爷怎么称呼,我还钱时怎么找你?”
“秦震,我是防务院南城门军侯,钱若是不够,你随时可以到安门来找我。”秦震收回了钱,转身朝安门走了过去。
卢楷低声道:“军侯实在太好心了,他未必说的就是真的。”
“五千钱而已,就算是我们今天的保命钱,”秦震笑了笑,“你怀里不是还有三百万吗?”
“属下明白。”卢楷露出了一个恍然而会心的神色。
秦震忽然觉得胸腔一阵火热,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声。
这一声凝气而发,声震四野,引得路旁树木灯笼无不簌簌作响。
雷虎在远处怔怔望着他们的背影,闻声之后,才惊愕地回过了神。
他忽然满头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