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公路竟然这么窄,现在看来,就像羊肠小路,路边的青杨树高大浓郁。小时候,每年爸爸都会砍很多树枝回家,薛小霜会把树枝编成海盗帽子,跟村里的野小子们疯跑打仗。
那时,中国的空气还很优质,鼻息间都是青草绿树花香的气息,几十年后,每当她回国,都冒着生命危险不戴防毒面具,毕竟,这是祖国啊,好歹这点面子得给。
路上,很少遇到汽车,有个摩托车都很新鲜了,牛车马车倒是络绎不绝。
行了十几里路后,看见村口的那座桥,那桥后来被冲毁过许多次,也返修了许多次。看见桥,就等于到家了。
薛小霜心跳加快,几十年了,当她以为要客死异乡的时候,却在梦里又回到故乡,这个曾经让她充满血和泪记忆的故乡。
踩在桥面的石子上,一粒一粒,熟悉而真实,这梦做得太真实了。
她家在村后,要穿过整个村庄,小村依山而建,道路崎岖不平,古老的街道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用亲切的乡音叫她“小霜,放学了。”
薛小霜微笑着答应,眼中甚至有些湿润,太久没有回家了,是不是等梦醒了,回老家看看,亲人不在了,还有那些乡亲,那些曾经看着她长大的乡亲,他们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水缸都要着火了,放下车子挑水去。”还没进家门,继母的吩咐就传进耳朵。
薛小霜看到石头砌成的熟悉的院墙和墙边那葱葱郁郁的几竿翠竹,还有站在矮墙边身材走形的继母。
她依然穿着那件熟悉的褐红色小花褂子,有点自来卷的短发,和看薛小霜时那种嫌恶的眼神。少年时代的记忆,她就是薛小霜心中白雪公主的继母,足够恶毒。
薛小霜两岁的时候,亲妈去世,亲妈名字里有个竹字,爸爸一直在家门口养着那丛竹子。薛小霜十岁的时候,这位继母进了家门,还带着一个大她一岁的姐姐。薛小霜十二岁的时候,继母生下一个儿子。薛小霜的生活也经历了一场从人间到第六层地狱,再到第十八层地狱的坠落过程。
薛小霜十七岁那年,也就是现在她梦里的明年,爸爸突然离世,她的生活再次地震,她记得,爸爸去世后,继母生活得也很艰辛,带着姐姐和才六岁的弟弟又嫁过一次,不久又被人赶出来,为了弟弟,她吃尽苦头,可是这个弟弟长大后给继母添足了麻烦。
薛小霜考上大学离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偶尔听到关于继母的消息,知道她活得那么心酸,她已经不再恨她了。
今天,梦里相见,她更不想跟她计较什么。
“我爸爸呢?”她尝试着用中性的,没有感情色彩的语气跟她讲话。
“还没下班,你以为都像你吗?整天白吃白喝坐在学校歇着,我和你爸累死累活供你上学容易吗……”
就算在梦里,薛小霜依然没有耐心听她诅咒般的牢骚,逃命似的丢下自行车,挑起水桶奔向水井。
水井离家不远,不到一里路,她家的水桶也不是很大,一桶能装三十多斤水,两桶挑在肩上,也不过六十多斤,对于别人家的孩子也许是艰难的任务,但对于少年时代的薛小霜,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井台上湿漉漉的,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吃水,常常要等好一会儿才能轮到,今天却没有人,薛小霜心想,梦就是梦,不知道该梦见谁来挑水了。
她将水桶系在辘轳上,搅上一桶水来,这口井水清澈甘甜,喝一口故乡的水,哪怕在梦中。她蹲下身,桶中水波荡荡,她清瘦的面容摇摇晃晃。薛小霜望着桶中自己的少年时代的影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时光一去不复返,现实中,她的两鬓已经可以找到丝丝白发。如果时光能够重来,她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恍惚间,这几十年走过的路在她脑海一一浮现,最后,全部汇聚在这一桶荡漾的清水中,笑过的、痛过的、哭过的、奋斗过的、流过的血和泪、伤害过她的人……她再也不想回忆过去,过去太沉重,她只想像现在这样,躺在她舒服的大床上,看着窗外别人桌面上才有的美丽风景,甚至,她都不愿意再梦到过去,她要醒来,快点醒来,可是怎么才能从这少年时代的噩梦中醒来。
“薛小霜,你好磨蹭!妈妈叫我来喊你快点回去,她还等着用水做饭。”五岁的弟弟蹦跶着跑来。
她不喜欢这个弟弟,先是被爸爸和继母宠上了天,骄横跋扈,爸爸去世后,又缺少管教,自私自利,性格怪癖。
薛小霜挑起水,飞快回家,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瘦弱的女孩能挑起两大桶水在崎岖的山路如履平地地飞奔。将水倒进水缸时,继母还在耳边不清净地诅咒,一担水是远远不够的,那时,她每天至少要挑四担,最后一担要浇爸爸的竹子。
第三担的时候,天色有些黑了,姐姐和弟弟在屋子里看电视,放下担子,爸爸自行车吱呀声从院外传来。
厨房里,原本臃肿的继母像个小伙子般冲出来,提起水桶进了厨房向水缸倒水,一边还说:“水井里的水好像越来越深了,今年夏天雨太少。”
薛小霜懂她的意思,她这是给爸爸听的,她知道水井水深,说明去挑水的是她,而不是薛小霜。她总是这样,在爸爸面前表现的贤惠又疼爱薛小霜,可是爸爸一转身,她的继母本性又原形毕露。一家人,何必装得跟电视剧一般。
薛小霜没心思搭理继母的矫情,她两眼盯着爸爸,双肩轻轻颤抖,眼泪无声滑落,一生千辛万苦,遇人无数,只有爸爸,她在内心敢毫不疑迟的说,这是真正爱她的人。好想好想,扑到他怀里大哭,哪怕只是梦里的安慰。
“小霜,你怎么了?”爸爸还是发现了她的异常,妈妈死后,他们父女曾经相依为命整整八年,女儿是爸爸的心头肉,爸爸是女儿的天空,只是后来,继母到来后,这天空被乌云遮挡,但天空毕竟天空。
她没说话,继母却先发制人:“不就是叫她挑了一桶水,委屈成这样,淑娴一天挑五担都没像她这样!”淑娴是她继母带进门的姐姐,大她一岁,已经不上学,偶尔打零工。
薛小霜不想让她在旁边聒噪,对爸爸道:“我今天在学校上课睡着了,被老师批评了,爸,我这么笨,成绩又不好,我想我还是别上了……”
“不行,有我在一天,你就甭想有那个念想!”爸爸毫不迟疑的回绝,就是是在梦里,他依然坚持要她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