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判官(1 / 1)

六月初五——天气很热。

江风不是单想说这句废话,只是热天里,实在憋不出几个有用的字。也不是故意要记农历的日子,而是整天往古玩街里送外卖,已经零零散散听他们提了好几次。

今天应当是阳历七月二十,初伏天。a市热得能让人失去理智。

江风骑着小电驴,放缓速度,驶进街道。

或许是因为这鬼天气,街上行人稀少。要么都在店里躲着,要么等着晚上再来。

江风头上带着遮阳帽,此刻汗渍全被闷在里面。裸露在外的手臂被晒得通红,热伤已经开始蜕皮。

怕热,他非常怕热。

汗水哒哒地往下滴落,然后他停下了电瓶车。

吁出口气,江风四肢发软,将餐盒拎在手里,闷头走进旁边的店铺。

他最初头部受伤,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隐隐觉得自己是一个干大事的人,起码应该是一个可以睥睨众生的家伙。

后来上网搜了一下,发现每个中二期的人,都会有这种错觉。而他明显已经超龄了。

所以为了生计跟学费,他还是出来打工了。

他推开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江风浑身一抖,就像干涸的鱼进了水,甩了甩头,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指被袋口勒得一片青白,将餐盒在柜台放下后,跟老板说了一声,转身准备出去。

“坐一会儿吗?今儿天太热了。”

江风摘了帽子,退到一旁,贴墙而立,对他道了一声谢。

“谢什么?”那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的还是旧式的青衣长衫。他长得一脸和气,留着一把白色长须,眼睛里一股商人的精明,穿扮上又有一股儒雅气息。

热天谁都不想出去吃饭,都是喊的外卖。

江风觉得自己赚的全是血汗钱。

墙上时针滴滴答答地走。他这间古董店相当狭小,除却柜台,旁边的走道只有一米半左右的宽度,中间连张桌子都不方便摆。店面已经很老旧了,通往内室的路口用厚重的棉被做帘挡着。

江风看了眼时间,决定吹五分钟的凉风就走,数到三分半的时候,门外停下了一辆车。

江风隔着玻璃门看出去。不认识,但应该是很值钱的。因为后座的那个胖子有人专门给他开门,旁边还跟了两个西装革履的壮汉,大约是保镖。

紧跟着后面又停下来一辆车,走下一位靓丽女子,波浪长发披在肩上,摆着一张臭脸。后面继续出来一个穿道袍的中年男人。

老板一脸殷勤地迎向胖子,而胖子则一脸殷勤地迎向美女。

虽说什么组合都不令人奇怪,也不是他一个外卖小哥能评价的,但胖子身上浓厚的黑气已经遮掩不住,在他身上汇聚成一张张牙舞爪的厉鬼形状。即便是在日头如此强烈的夏天,竟然也没有消散。他只是看一眼,就觉得相当不舒服。

此人一定孽障深重,江风如是想。

而那个美女手里拿着个瓷色的似骨盅的东西,江风视线下移,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冲撞哭嚎,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忿忿。

那情绪来的汹涌又没有道理。他重新戴上帽子,决定出去。

“张老板,把上次我寄存在你这里卖的古玉拿出来。”那美女躲开了旁边的胖子,开口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你先戴上它,它能保你平安。如果还有厉鬼来犯,它能替你挡劫,你再告诉我。”

江飞皱眉,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半刻。

胖子小心问:“付小姐,那这个鬼呢?它不会再回来缠着我了吧?”

付小姐面上不悦:“它身上戾气已重,还犯了命案,难以超度。如果还执迷不悟,我会将它打散,所以你放心吧。”

江风手指一跳,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需要打到魂飞魄散?人间的修士竟然如此没有规矩?不分善恶,不敬鬼神,枉修道。

江风眸光一暗。又迷茫了。

人间?

江风停在原地,那种探究的目光另人难受。

付小姐嘴角一沉,抬起下巴,眼里露出一丝厌弃,冲他道:“看什么?走开!”

“大师,大师不要生气!”富商赔笑,又面向江风,喝道:“滚滚滚!你这店里怎么什么人都有!”

江风不与他计较,只是觉得轻呵了一声。对着女子手里的骨盅勾了勾手指,转身离去。

送了一天外卖,等江风回到他自己的廉价出租房里,只觉得疲惫非常。洗了个澡,随意吃了点饭,直接倒在床上。

窗户还是开着的,江风想去把它关了,怕夜里蚊虫多,可手脚像被什么按着,根本无法动弹。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自己的眼皮。

这不睁眼还好,一睁眼,直接吓了一跳。原本应该是白色灯罩的地方,垂下一个人脸。他半张脸已经烂了,部分腐肉里透出森森白骨。

江风瞳孔一缩,眼底金光闪过,直接失去神智。

在他闭上眼的同时,那厉鬼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倏然从这人类的身躯里冒出。再也不敢有半点轻视作弄的心理,急忙从房顶转到床前,低着头跪好。

片刻后,一道浑厚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声如洪钟,振聋发聩。他问道:“有何冤屈。”

那厉鬼怔在原地,不敢抬头去看,小心喊了一句:“判……判官?”

那人沉下声音,又问了一次:“有何冤屈。”

厉鬼浑身一颤,一头磕在地上,嘴里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他心感错愕,因为他慌得根本来不及措词,那些话却自动冒出来,而且用的还是他平时压根不会说的古文腔调。

如果不是没有心脏,他都觉得能从自己喉咙里跳出来。一个厉鬼,此刻却吓得抖如筛糠。

“小人本名刘丰,有贤妻李氏,已婚一年,夫妻恩爱。李氏九月妊娠,正待生产,送往医院途中,却被富商刘军路所撞。致我一家三人惨死!”

刘丰说着凄凄痛哭起来。

“小人本想此生事罢,人鬼殊途,天道无常,皆为有命。只是我双亲年老,痛失爱子,无依无靠,他竟也连一分赔偿也不给。刘氏恶事做尽,又恐人报复,竟倚仗家财丰厚,请人封了我妻儿魂魄,叫他们不得超生。小人这才化作厉鬼前去复仇,不想未杀死刘军路,却杀死了他的一位情人。终究敌不过他们,险落得魂飞魄散的结局。”

“生前此怨难申,死后此仇难报!那刘氏一家恶事做尽,却共享人伦,得道士相护。感问世间公道何在?大人!大人求您替小人申冤!”

判官抬手一拂,面前出现一本暗黄色的册子,册面上写着“功过格”三个字。盈盈发着暗光,浮在他的身前。他目光所落之处,出现了几行黑字。

在刘军路的名字下面,原本的字样,不知被谁用红墨修改,如今已经看不清楚。

判官愠怒。

“宣,罪人刘军路。”

此时山间的一座僻静别墅里,江风之前遇见的付小姐,还有和跟她一起的道士,带着富商前来拜访,请师父拔除他身上被厉鬼标记的阴气。

一行人等在客厅,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付缘看着电视,时不时发出一句笑声。

那道士忽然开口道:“缘缘,有没有觉得,这厉鬼从方才起就很安静?”

付缘翘着腿,听他说的看过去,才发现的确如此。脸色一冷,上前打开骨盅。除了一团浓郁的阴气,哪里还有什么厉鬼?

付缘用力在桌上一拍:“怎么回事?谁碰过这东西?”

富商急忙摇头:“没有!这里就只有我们三个,我怎么可能碰它?”

付缘:“那会是谁?”

“冷静一些师妹,师父的住处外有阵法,寻常鬼怪不可能入内。这厉鬼或许是在我们来之前就不见了。”道士悔道,“也是我大意,一直没有发现。”

富商顿时期期艾艾道:“大大大大师,大师您要救我啊!”

付缘烦躁喝道:“你住嘴!”

那富商却两眼一瞪,直接厥了过去。

富商刘军路只觉得眼前发黑,再回过神来,全身上下都轻飘飘的不对劲。听见一人缓缓道:“刘军路,五十三岁,何中人士。三子,二女。”

刘丰急忙点头:“是他是他就是他!”

富商还在恍惚之中,抬头看向前方。就见那人飘坐在半空,身形有些许透明。身上穿着的是紫色衣袍,头戴冠旒,脸上白净。双目如炬,不怒自威。

而在床上躺着的,正是今天遇到的外卖小哥。

怎、怎么回事?

富商只消看他一眼,就觉得心沉沉地往下坠,控制不住自己的膝盖,跪在他的面前,似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背上,叫他伏倒在地。

“刘丰。虽有冤屈,却谋害人命,处江畔流放十年,前去二殿自领责罚。”

“刘军路。削阳寿二十年。死后押赴殿右高台,照孽镜台,发狱受苦。”

他每说一句,功过格上便如实记录下来。最后抬手在上面一按,封定了页册,不得再做修改。

刘丰哭道:“是!谢大人!谢大人断案!”

富商还在喃喃自语道:“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判官合上功过格,轻声吐字道:“去。”

远处。

付缘喊了喊富商,发现他魂魄离体,顿时大怒。

“何人敢在我面前造次,与我抢人?”

她拍出一张符贴在富商头顶,从柜子里端出香炉,点燃上香。又摆出香案,开始念咒。

结果斗法的法阵还未摆开,神识中直接一道金光射出,付缘受到法力反噬,比以往哪次都重。直接朝后飞去,撞在墙上,吐出一口鲜血,觉得五脏六腑万分绞痛,几乎要疼晕过去。

道士震惊大喊:“师妹!!”

二楼的房门终于打开,一老者匆匆走下来,问道:“怎么回事?缘缘,你怎么了?”

二人齐力将付缘扶起来,香案上方的烟雾中,却隐隐浮现一行金字。

老者呼吸一窒,顺着念道:“判官亲笔,此案已断。”

“这是犯了什么冤屈竟还惊动了判官亲断生死案?你……你是做了什么?”老者看着付缘急道,“我早同你说过了,为人勿太过分,一切皆有功过格记案,有些钱你是赚不得的!纵是恶鬼,生前也是活人,地府哪管你生前,只管对错,你觉得自己将来就不会死吗?”

付缘面色发白,胸脯剧烈起伏,委屈道:“我只是,受熟人之托,替人解难而已。”

“替人解难,你说的出这话?你怕是穷疯了!”老者跺脚道,“你这是直接惹怒了判官!”

他拽着付缘起来道:“快,去上香!”

付缘忍着剧痛起身,到后面的房间里,将香点了。结果还未插入香案,已经齐齐折断。

付缘脸色剧变。

客厅里的老板似乎也悠悠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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